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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甫躬身说道:“陛下圣虑远大,只要张令传旨,臣自当照办。”
李隆基眼光中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看来李林甫顾及自身行止,断不会在自己面前显示其与张九龄有异议。他于是只好转问张九龄道:“张卿,你以为呢?”
张九龄果然不给皇帝面子,引经据典说道:“臣以为不可!尚书为古之纳言,我朝或多以旧相任之,或选历重任且有德望者任之。牛仙客不过为河、湟之间一使者罢了,若授之为尚书,天下之人会怎么说呢?”
李隆基今日之所以不提授牛仙客为相,而退为其次,其实还是忌惮张九龄。现在张九龄慷慨陈词一番,将牛仙客说得如此不堪,其不看牛仙客的能力,唯观其出身,令李隆基的心间晃出一丝恼怒。然李隆基明白,此类人言语说得难听,而心底无私,不过奉圣贤道理而已,遂将心间火气慢慢按捺下去。他停顿片刻,又柔声说道:“也罢,就依卿之言不授尚书。然牛仙客此行确实超卓,当为天下楷模。若仅仅以制书褒美,毕竟有些薄了,或者将之封爵,赐予实封如何?”
张九龄当即予以反对:“陛下呀,汉时之法非有功不封,唐遵汉法,此太宗皇帝之制也。牛仙客作为边将,其积谷帛、缮器械,实为其职责本分。陛下若欲赏之,金帛可也,唯独不宜裂地以封。”
李隆基闻言脸上有些僵硬,嘴角不自觉牵动了一下,显示出内心极度不喜。李林甫在侧冷眼瞧科,心中若有所思,且很快有了计较。
李隆基努力使自己脸色恢复正常,其年轻时被人呼为“阿瞒”,当知喜怒不形于色为其涵养所在。张九龄的言语竟然使他脸上改换了颜色,由此可见其心底之怒。他此时反问道:“赏以金帛?张卿又非不知,此人惯将赏赐之物封存,就是赏他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君臣此后无话可说,李隆基遂令二人退下。张九龄已退出殿门,李林甫却一瘸一拐地落在后面。李隆基见状,心想此人朝会之时尚无异状,为何顷刻之间就腿瘸了呢?看来李林甫有话想说,遂将李林甫唤了回来。
李林甫脸现痛哭之色,说道:“臣刚才扭身移步,不料忽然剧痛难忍,想是岔气之缘故。”
李隆基不想听他的鬼话,笑问道:“李卿,你莫非有话想说吗?”
李林甫见皇帝猜出了自己的意图,急忙躬身答道:“陛下圣明,微臣确实有话想说。”
“嗯,说吧。就是错了也无妨。”
李林甫道:“陛下即位以来圣目识人,唯才是举,使各级官吏皆得其所,倾尽心力为朝廷办事,由此大治天下。陛下识人,不以门第不以出身,如臣等小吏出身之人,也能超擢相位,臣唯有感激涕零。”李林甫知道皇帝睿智无比,这些好听话儿须点到为止,若泛滥为之必定招烦,遂归入正题道,“张令刚才所言,臣以为失于偏颇,其以文吏眼光拘泥于古义,如此就违了陛下唯才是举之初衷。”
李隆基脸上有了一些笑意,问道:“哦,原来你与九龄的想法有些不同呀,刚才为什么不说呢?”
“臣牢记陛下训示,不敢与中书令意见相左。”
“你们不许动辄争吵,然商议大事之时还是可以争论的。朕倡言臣下可以诤谏,难道就允许中书令成为一言堂吗?嗯,你以为可以给予牛仙客实封吗?”
“微臣以为,牛仙客实有相者之才,难道就不能为尚书吗?至于封爵实封,其实为末节了。”
李隆基目视李林甫,心想此人为宰相,比张九龄要有趣多了,其颔首说道:“嗯,朕知道你的心意了。然九龄刚才所言也有些道理,牛仙客固有宰相之才,还是需要一些历练的。明日朝会之时,还是先为其封爵位赐实封吧。”
李林甫心中坚执认为,皇权为上,臣子须察言观色,诸事皆顺着皇帝的心意而行,如此臣子之位方能恒久。如张九龄这等动辄犯颜直谏,屡屡不合皇帝心意之人,焉能长久呢?皇帝现在如此表态,说明他刚才根本不喜张九龄之言,无非碍于太宗皇帝倡言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训示,心中勉强按捺罢了。
李林甫甚识进退,见皇帝已然表态,自己的目的已达到,遂拜辞而去。
第二日的朝会之上,群臣奏事大致结束,李隆基言道:“褒美牛仙客与皇甫惟明的制书已颁发了,朕觉得稍嫌单薄,可封牛仙客为陕西县公,加实封三百户。”
张九龄闻言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昨日似乎已接受了自己的建言,为何一夜之间就变卦了呢?按说李隆基刚才所言没有一点儿与群臣商议的意思,所谓君言为重,又是当殿说出,身为中书令的张九龄应该依旨意行事才是。
然若顺从圣意而为,就不是张九龄了。他闻言出班,坚执反对牛仙客封爵。
李隆基冷冷说道:“难道什么事儿都要依着你才行吗?”
这句话已然说得相当刻薄了,甚至有厉言斥责张九龄有越位之嫌的意思了。
张九龄无动于衷,依然不依不饶地说道:“太宗皇帝说过,自古以来民为重,君为轻,则朝廷大政,须依圣贤道理而行。”
张九龄如此当殿顶撞,李隆基感到在群臣面前失去了颜面,一时怒火难抑,遂讥讽道:“你认为牛仙客没有门籍,那么你又有何门阀呢?”
张九龄闻言一愣,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说话,即是讥诮张九龄并无望族血统,为何要苛责他人呢?这句话又比上句话更加刻薄,若为识趣之人,闻皇帝此言默默退回朝班最好。
然张九龄并未退回,又前行一步跪下说道:“臣确实生于荒远之地,且家世微贱,而牛仙客为关中之人,有祖荫可恃。然陛下能擢臣践台阁,掌纶浩;牛仙客却为河、湟一使者,其目不识文字,若降大任于他,臣以为不宜。”
李隆基心中怒火更炽,本想再加呵斥,然他毕竟有隐忍功夫,知道史官在侧,若自己再与张九龄纠缠下去,传之后世,定有失威仪。于是他强按怒火,说道:“张卿,牛仙客的事儿就如此定了,你退朝后速速拟旨吧。你若有想不通的地方,我们可以私下再谈。嗯,退朝吧。”
李隆基不等张九龄回答,也不待张九龄起身,自顾自地起身离去。
李林甫下衙回府,一个人在庭间沉思发呆。家人知他此时正在思索大事,皆不去打扰。
眼前的那盆牡丹花经过秋风之后,花叶早已凋尽,仅剩下壮硕的枝杆犹在抵御日甚一日的寒风,待来年再吐芽绽开。李林甫眼睛盯着枯枝儿暗自想道,人其实与草木一样,其繁茂与枯萎的时光皆有一个前奏,那么张九龄现在为何季节呢?
一个很明白的事实,即是皇帝与张九龄之间的裂隙在逐步增大,然能判断大势的李林甫异常清醒:皇帝此时尚未有舍弃张九龄的兆头,欲速则不达,自己还应韬光养晦,断不敢贸然出招,以致前功尽弃。
那么,能使张九龄彻底垮台的机遇在何处呢?
李林甫不知道,但他相信一定会有的。
如此,就慢慢地等待机会吧。李林甫思念至此,忽然感觉有些饥饿,遂抬步向堂中走去。
吉温依旧为李林甫的门客,此时他已成为李林甫最信任的亲信。侍立一旁的吉温,看到李林甫挪步,急忙小跑至其身后禀报道:“大人,萧炅已等候多时了,让他入见大人吗?”
李林甫闻言,脸现厌憎神情,说道:“真没眼色,没看到现在是饭点吗?先让他候在那里,我用完晚饭再见他。”李林甫知道萧炅的来意,萧炅刚刚由户部侍郎之职改授为岐州刺史。当初萧炅被授为户部侍郎,还是得李林甫之荐,奈何此人太不争气,吏部考功甚差,加之刚刚闹了一场笑话,由此被授外任。
萧炅的门第相当显赫,其为南朝梁国萧衍的后裔,属昭明太子萧统的一支,为当时的名门望族。萧氏向以文学传家,如萧统就编撰了《昭明文选》,萧炅却没有这些爱好,自幼不学无术,长大后靠门第荫官而已。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是他们出身与经历大致相同,萧炅与李林甫聚在了一起,如今李林甫为相,得其所荐,萧炅由此被授为户部侍郎。
某一日,萧炅赴喜宴,与朝中官员在厅间闲坐等候,恰巧萧炅座侧放有一本《礼记》。萧炅左右无事,将之取过诵读起来。读了片刻,口中忽然诵出“蒸尝伏猎”四字,就听四侧响起了一阵轻笑,萧炅不知何故,急忙住口不念,并抬头观看。
就见周围多为一片奇异的眼光,一人从座中立起身走至萧炅面前,微笑着问道:“萧侍郎刚才诵读得挺好,只是周围声音有些嘈杂,刚才数句未闻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