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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新进了黑子家门。
过早的成熟使他看起来苍老极了,他不像父亲那样快乐,尽管父亲临死之前对他说,要快乐地活着,可生活的重负和心灵的压抑使他快乐不起来。这些年来,他和黑子有些疏远,他要劳动,要持家,没有太多的时间和黑子在一起。但他们还是好朋友。黑子去考大学那几天,他心里酸溜溜的难受,要是父亲不死,他也可以和黑子一起去考大学的,黑子考上了大学,他打心眼里为黑子高兴。
李远新本来也想像乡亲们一样请黑子吃一顿酒饭的,但他看到乡亲们争着抢着,就打消了那个念头。
母亲赶忙给李远新让座,并给他倒了一碗茶,拿出烟让李远新抽。李远新抽着烟,看着憔悴的黑子母亲,心里也不好受,山地女人都是苦命的,过多的操劳使她们过早地衰老,她们在乡村的道路上奔忙,日复一日地用自己的血汗构建儿女们的天堂。她们是无辜的,也是无畏的。
“黑子考上大学了,你也熬出头了。”李远新说。
母亲苦笑了一下。
她知道黑子走后,她会陷入另一种痛苦和黑暗,所有的亲人都将离她而去。那是残酷的现实。
李远新抽完了一根烟,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了黑子母亲:“本来想请黑子吃一顿饭的,但来不及了。我心里十分清楚,黑子要到大城市里去读大学,还需要花很多钱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和黑子朋友一场,我也拿不出更多的,日后要需要我帮忙,一定要跟我说。我们在农村,只要田里的粮食收成过得去,怎么也有饭吃,黑子在外面就不容易了。”
“这——”
黑子母亲接过那包钱,不知说什么好,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无疾而终
李远新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你也不要推来推去了,黑子走的时候我再去送他。”
李远新走了。
黑子母亲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怪难受的。
母亲没想到在这个夜里,赤毛婆婆也拄着拐杖来了。她一进门就说:“我看到灵光了。”
母亲赶忙给她让座。
赤毛婆婆没说什么,她也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递给黑子母亲:“黑子这么多年来像我亲孙子一样服侍我,我没有什么东西给他的,这是我多年来保存的东西;你把它卖了;给黑子上大学用;他是中了状元呀
说完;她就走了。
黑子母亲打开了那个红布包;里面包着的是一对玉镯;年代久远的玉镯。
黑子和母亲还在感动中。
突然,一个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对黑子说:“快,黑子,赤毛婆婆唤你过去。”
母亲问:“赤毛婆婆怎么啦?”
那人说:“赤毛婆婆要去了。”
“什么?”黑子睁大了眼睛。
那人着急了:“快,快去,别问那么多了,赤毛婆婆让你赶快过去。”
黑子和母亲飞快地跑了过去。
赤毛婆婆坐在蒲团上。
她闭着眼睛。有许多人围在她的屋里屋外。
她喃喃地说:“我看见了好多人,他们来接我了。哦,菩萨也来了,菩萨也来接我了。”
她又说:“黑子,黑子来了没有,我要见黑子。”
黑子挤了进去。
他看到了赤毛婆婆安详平静的脸。
他轻声地说:“赤毛婆婆,我来了。”
赤毛婆婆睁开了眼。
她的眼刹那间明亮起来,一股白光进入了黑子的灵魂深处。她说:“黑子,你要离开曲柳村了,我也要走了,我看到很多人来接我了,还有菩萨,我要上另一条道路了。”
她伸出干枯的手,在黑子脸上摸了一下,然后说:“黑子,菩萨会保佑你的。”
她把手上的一小串念珠递给了黑子。
黑子接过了那串念珠。
他看着赤毛婆婆的眼睛闭上了,手缓缓滑落。
她坐在蒲团上端端正正地去了。
黑子没哭。
他听到一个来自冥冥中犹如阳光的声音:“黑子,我不是死了,你不要伤心,我只是从一条路上走了,我们还会在另一条路上重逢。”
赤毛婆婆无疾而终。
黑子离开曲柳村的那天清晨,晴朗而露水味浓郁;乡亲们都到村口去送黑子和王松国。大队派了一辆拖拉机拉他们到镇上去坐车。王松国考取的是省城的师范大学。这天像是乡村的节日,很多村民的脸上笑着,眼中却充满了迷惘,他们觉得黑子和王松国考上大学是好事,但是对山外的世界村民们没有准确的判断,他们内心还存着一种隐隐的恐惧。
无疾而终
母亲心里同样也有村民的那些顾虑,对于儿子的未来,她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但她清楚,儿子的这一步迈出是多么的重要,所以她尽管心里充满了矛盾,她还是微笑着送黑子上拖拉机。
母亲在拖拉机开动前,往黑子手里塞了一个用针线缝得严严实实的小布荷包。母亲在拖拉机开动后,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她的眼睛迷蒙起来,她看不清在乡村的土路上滚动 的拖拉机上的儿子了。
拖拉机的后面扬起了一阵土灰,黑子的眼睛也迷蒙了,他觉得母亲和乡亲们的脸模糊了。在拖拉机渐渐离开曲柳村的过程中,黑子的手上还紧紧地攥着那个小布荷包,他知道那里面装着饱满的谷粒和灶土。黑子心里想,母亲给他这个布包,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让他不要忘了乡土,另一层意思是黑子无论走到哪里,乡村田野里生长的五谷和亲情都会无时无刻地充实他的生命。
想到这里,黑子抬头望了望远方拖拉机要翻越的崇山,他发现天的那一边涌起了一层黑云,他的心忐忑不安起来,对于未来,他一无所知,就像他刚刚来到曲柳村时对未来一无所知一样。
二○○四年六月改定于上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