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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带着她的眼睛在草原上转了一天,她渴望看草原上的每一朵野花,每一棵小草,看草丛中跃动的每一缕阳光,渴望听草原上的每一种声音。一条突然出现的小溪,小溪中的一条小鱼,都会令她激动不已;一阵不期而至的微风,风中一缕绿草的清香都会让她落泪……我感到,她对这个世界的情感已丰富到病态的程度。
日落前,我走到了草原中一座孤零零的白色小屋,那是为旅游者准备的一间小旅店,似乎好久没人光顾了,只有一个迟钝的老式机器人照看着旅店里的一切。我又累又饿,可晚饭只吃到一半,她又提议我们立刻去看落日。
“看着晚霞渐渐消失,夜幕慢慢降临森林,就像在听一首宇宙间最美的交响曲。”她陶醉地说。我暗暗叫苦,但还是拖着沉重的双腿去了。
草原的落日确实很美,但她对这种美倾泻的情感使这一切有了一种异样的色彩。
“你很珍视这些平凡的东西。”回去的路上我对她说。这时夜色已然深沉,星星已在夜空中出现。
“你为什么不呢,这才像在生活。”她说。
“我,还有其他的大部分人,不可能做到这样。在这个时代,得到太容易了,物质的东西自不必说,蓝天绿水的优美环境、乡村和孤岛的宁静等等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甚至以前人们认为最难寻觅的爱情,在虚拟现实网上至少也可以暂时体会到。所以人们不再珍视什么了,面对着一大堆唾手可得的水果,他们拿起一个咬一口就扔掉了。”
“但也有人面前没有这些水果。”她低声说。
我感觉自己刺痛了她,但不知为什么,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再说话。
这天夜里的梦境中,我看到了她,穿着太空服在那间小控制舱中,眼里含泪,向我伸出手来喊:“快带我出去,我怕封闭!”我惊醒了,发现她真在喊我,我是戴着她的眼睛仰躺着睡的。
“请带我出去好吗?我们去看月亮,月亮该升起来了!”
我脑袋发沉,迷迷糊糊很不情愿地起了床。到外面后发现月亮真的刚升起来,草原上的夜雾使它有些发红。月光下的草原也在沉睡,无数萤火虫的幽光在朦朦胧胧的草海上浮动,仿佛是草原的梦在显形。
我伸了个懒腰,对着夜空说:“喂,你是不是从轨道上看到月光照到这里?告诉我你的飞船的大概方位,说不定我还能看到呢,我肯定它是在近地轨道上。”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自己轻轻哼起了一首曲子,一小段旋律过后,她说:“这是德彪西的《月光》。”接着又哼下去,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月光》的旋律同月光一起从太空降落到草原上。我想像着太空中的那个娇弱的女孩,她的上方是银色的月球,下面是蓝色的地球,小小的她从中间飞过,把音乐融入月光……
直到一个小时后我回去躺到床上,她还哼着音乐,是不是德彪西的我就不知道了,那轻柔的乐声一直在我的梦中萦绕着。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变成了呼唤,她又叫醒了我,还要出去。
“你不是看过月亮了吗?”我生气地说。
“可现在不一样了,记得吗,刚才西边有云的,现在那些云可能飘过来了,月亮正在云中时隐时现呢……想想草原上的光和影,多美啊,那是另一种音乐了,求你带上我的眼睛出去吧!”
我十分恼火,但还是出去了。云真的飘过来了,月亮在云中穿行,草原上大块的光斑在缓缓浮动,如同大地深处浮现的远古的记忆。
“你像是来自十八世纪的多愁善感的诗人,完全不适合这个时代,更不适合当宇航员。”我对着夜空说,然后摘下她的眼睛,挂到旁边一棵红柳的枝上,“你自己看月亮吧,我真的得睡觉去了,明天还要赶回航天中心,继续我那毫无诗意的生活呢。”
她的眼睛中传出了她细细的声音,我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径自回去了。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阴云布满了天空,草原笼罩在蒙蒙的小雨中。她的眼睛仍挂在红柳枝上,镜片蒙上了一层水雾。我小心地擦干镜片,戴上它,原以为她看了一夜月亮,现在还在睡觉,却从她的眼睛中听到了她低低的抽泣声,我的心一下子软下来。
“真对不起,我昨晚实在太累了。”
“不,不是因为你,呜呜,天从三点半就阴了,五点多又下起雨……”
“你一夜都没睡?!”
“……呜呜,下起雨,我,我看不到日出了,我好想看草原的日出。呜呜,好想看的,呜……”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溶化了,脑海中出现她眼泪汪汪,小鼻子一抽一抽的样儿,眼睛竟有些湿润。不得不承认,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她教会了我某种东西,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像月夜中草原上的光影一样朦胧,由于她,以后我眼中的世界与以前会有些不同了。
“草原上总还会有日出的,以后我一定会再带你的眼睛来,或者,带你本人来看,好吗?”
她不哭了,突然,她低声说:“听……”
我没听见什么,但紧张起来。
“这是今天的第一声鸟叫,雨中也有鸟呢!”她激动地说,如同听到世纪钟声一样庄严。
落日六号
又回到了灰色的生活和忙碌的工作中,以上的经历很快就淡忘了。很长时间后,当我想起洗那些旅行时穿的衣服时,在裤脚上发现了两三颗草籽。同时,在我的意识深处,也有一颗小小的种子留了下来。在我孤独寂寞的精神沙漠中,那颗种子已长出了令人难以察觉的绿芽。虽然是无意识地,当一天的劳累结束后,我已能感觉到晚风吹到脸上时那淡淡的诗意,鸟儿的鸣叫已能引起我的注意,我甚至黄昏时站在天桥上,看着夜幕降临城市……世界在我的眼中仍然是灰色的,但星星点点的嫩绿在其中出现,并在增多。当这种变化发展到让我觉察出来时,我又想起了她。
也是无意识地,在闲暇时甚至睡梦中,她身处的环境常在我的脑海中出现,那封闭窄小的控制舱,奇怪的隔热太空服……后来这些东西在我的意识中都隐去了,只有一样东西凸现出来,这就是在她头顶上打转的那支失重的铅笔。不知为什么,一闭上眼睛,那支铅笔总在我的眼前浮现。终于有一天,上班时我走进航天中心高大的门厅,一幅见过无数次的巨大壁画把我吸引住了,壁画上是从太空中拍摄的蔚蓝色的地球。那支飘浮的铅笔又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同壁画叠印在一起,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我怕封闭……”一道闪电在我的脑海里出现。
除了太空,还有一个地方会失重!
我发疯似的跑上楼,猛砸主任办公室的门。他不在,我心有灵犀地知道他在哪儿,就飞跑到存放眼睛的那个小房间。他果然在里面,看着大屏幕。她在大屏幕上,还在那个封闭的控制舱中,穿着那件“太空服”,画面凝固着,是以前录下来的。“是为了她来的吧。”主任说,眼睛还看着屏幕。
“她到底在哪儿?!”我大声问。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她是‘落日六号’的领航员。”
一切都明白了,我无力地跌坐在地毯上。
“落日工程”原计划发射十艘飞船,它们是“落日一号”至“落日十号”,但计划由于“落日六号”的失事而中断了。
第一次太空飞行一个半世纪后,人类开始了相反方向的探险。“落日”系列飞船不是宇宙飞船,它们是地航飞船,它们在地层中航行,潜入地球的深处。
四年前,我在电视中看到过“落日一号”发射时的情景。那时正是深夜,吐鲁番盆地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如太阳般耀眼的火球,火球的光芒使新疆夜空中的云层变成了绚丽的朝霞。当火球暗下来时,“落日一号”已潜入地层。大地被烧红了一大片,这片圆形的发着红光的区域中央,是一个岩浆的湖泊,白热化的岩浆沸腾着,激起一根根雪亮的浪柱……那一夜,远至乌鲁木齐,都能感到飞船穿过地层时传到大地上的微微震动。
“落日工程”的前五艘飞船都成功地完成了地层航行,安全返回地面。其中“落日五号”创造了迄今为止人类地层中航行深度的记录:海平面下3100公里。“落日六号”不打算突破这个记录。因为据地球物理学家的结论,在地层3400—3500公里深处,存在着地幔和地核的交界面,学术上把它叫做“古腾堡不连续面”。一旦通过这个交界面,便进入地球的液态铁镍核心,那里物质密度骤然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