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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听了,好一阵纳罕。
“梁大夫可以出宫了,我这里有言在先:王嬷嬷的病痊愈之前,委屈梁大夫暂不离开清川镇。”
狄公答应了,拜揖退出,不觉全身汗湿淋漓。又重新上轿,急急出宫。
轿子抬到碧水宫宫墙里,正待出去左掖耳门,忽见一个年轻军官在校场上操演禁兵,旗竿上挂着一串长长的大灯笼那军官生得方面大耳,广颡隆准,躯干丰伟,相貌轩昂。骑着一匹枣红马,手执令旗,煞是威武。禁军的方戟旗幡、队列变换气象峥嵘,光色夺目。
狄公悄悄问一禁兵:“那位军官莫不就是康将军?”
禁兵点点头,又不耐烦地说:“康将军与你何涉?如此打问,莫不是想兜售你葫芦里的药。”
狄公一笑置之,心中却钦慕康文秀之丰采非凡。
出了官墙耳门,轿子竟如飞一般,狄公只觉凉风丝丝钻入轿中。轿帘外漆黑一片,三两荧火在路边闪烁。这时他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他细细思索起适才发生的这传奇般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幕,心中惊疑不已。梁墨的假身份似乎并未戳穿,但雷太监、文总管又为何对他一再盘问脚色,他们那些看似云里雾里、不着边际的话,象是旁敲侧击,更象是含蓄的警告。但他们又轻易地放过了他,并不点着玉珠串的正题。莫非玉珠串的被窃正与他俩或其中一个有关?不然三公主为何要瞒过他们,直接将大任降赐予我?但是,玉珠串虽说是价值连城,象雷太监、文总管这样的巨宦又未必会垂涎动心,更不敢为这串珠子去冒杀头甚而磔刑的危险。他们究竟是皇家的奴才,当然不敢公开与三公主为难,但又难保这玉珠串失窃的背后没有复杂错综的阴谋。他们在宫中固然不敢奈何我,怕担干系,但等我出了碧水宫回到清川镇,他们会不会筹划加害于我呢?或是胁迫我吐出与三公主会面的真相。狄公后悔出门时没有将他的雨龙剑带在身边,转念一想,倘使携剑在身,说不定更会惹出麻烦。再说一个大夫怎可携剑入宫呢,在清川镇上佩着宝剑招摇过市也是唐突滑稽之事,必会遇着不测。狄公正胡思乱想,忽听得一声响,二轿子落地。一个黑衣裤的轿夫探头进来道:“先生,可以下轿了。前面这条路笔直通清川镇。”
狄公下轿四望,只见郁郁苍苍一片黑松林,月亮已钻进了云里,身前身后山涛起落,木叶乱响,心中感觉不妙。
“既是这里离清川镇不远,烦各位将我抬到镇上的青鸟客店,银子少不了你们。”狄公只觉身子沉重,忐忑不安。
“先生自重。小人们奉命行事,不敢造次。”说着一声唿哨把六个轿夫抬起空轿如箭离弦一般去了。
第七章
狄公站在山风中呆呆发愣,他想如果有人要谋害他,只需这里布下几个弓弩手便行,他倘要逃进松林躲藏,必然被绳索绊倒活捉。——生死进退,只有天意了。想到此,索性慢吞吞摸进松林,找一处舒适的草茵歇歇脚。
忽然松林间见有一个黑影移动,接看又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狄公倚在一株大黑松后仔细看觑动静,那黑影愈来愈大,待再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匹老青驴在悠悠然吃草。
狄公朝老青驴走去.仰面一株虬松下靠着一对拐杖,葫芦先生正坐松林边一块大青石上打盹,脚边放着他的那个葫芦。狄公又惊又喜,正待上前拜揖,葫芦先生张开了眼睛:“大夫,这夜间漆黑地来这树林里作甚?”
“我贪图乘凉,一时忘情竟迷了道。”
“你的剑呢?”
“夜间乘月闲步,要剑何用?”
葫芦先生嗤了一声,道:“老朽再为你引路吧。你追随我的青驴后面慢慢行来。”说着收起拐杖爬上了驴背。
狄公喜出望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与葫芦先生这样有人望的长者同行,歹徒恐怕不会贸然来犯。
两人走了一阵,狄公微微一笑道:“葫芦先生,你我莫非缘法相投,这药葫芦将我们系作一处了。”
“大夫俗缘未尽,恐还有三灾六难的磨炼哩。老朽无端撞着,也算是造化。小心前面有人!”
话未落音,松林间闪出三个大汉拦住去路。为首的一个一手执利刃,另一手上前牵着青驴的缰绳,大声喝道:“三条老驴慢行!”
狄公怒起,刚待要上前厮斗,忽觉腰后一阵尖痛,一柄利剑已挑破他的衣袍:“休得妄动。”——第四个歹徒不知哪里窜出,竟伏在背后制服了他。
四个歹徒押着狄公和葫芦先生岔入一条狭窄的山道,绕着松林边沿,来到一幢荒废的库房。
狄公和葫芦先生被喝令坐在一条长凳上。狄公怒目圆睁,苦于手中无寸刃;葫芦先生垂头坐着,两支拐杖夹在双腿间,神色木然地听任歹徒们摆布。只见为首的那个歹徒嘿嘿一笑,用手指试了试刀刃,开言道:“你两个听了,顷刻之间你们便作这刀下之鬼。你我昔日无怨,今日无仇,皆为受人银子,不敢不遵命行事。明日到了阴间,千万莫去阎王爷前告我们。”
狄公自忖必死,浩叹连连,闭目引颈,不再言语。那葫芦先生却开口问道:“只不知你们数个受何人指使,贪昧钱银,害我性命。吐个名儿来听了,死也眼阖,他日化冤魂也不缠你们数个。”
那为首的叱道:“老贼奴,休得罗唣!临到死前还不自揣,问东问西,却管人家姓氏作甚?只记住明年今日是你们的忌辰便是。”
葫芦先生淡淡一笑:“贫道还有一言相问,也好死得明白。不知数位是与我有仇,还是专一对付这位大夫?”
贼首喝骂:“委屈你这条老狗陪殉了他,还不谢恩?”
葫芦先生惊问:“后面是谁来了?”
贼首愕然回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葫芦先生从腿间掣出一条拐杖一抖,墓地射出一束寒光。原来那是一柄带鞘的尖剑,竹鞘坠地,剑刃已刺入那贼首的喉咙。贼首大叫一声,仰面跌倒。狄公猛醒过来,眼尖手快,向前抢过他手中的阔刀便舞向那三个歹徒。葫芦先生已抖出了另一柄剑,双剑如皎龙出云,青光抖擞。那三个歹徒早吓得面面相觑,腿脚麻软,待要回手,哪可抵挡?只几个回合便—一被刺倒在地。
狄公上前一脚踏了一个在血泊中挣扎的歹徒肚子,厉声喝问:“快说:尔等究竟是哪个主儿派来?”
那歹徒翻了一下白眼,吐出一大口血,歪头死了。再看那三个,早已没了气,不觉生憾,只恨心粗鲁莽,没留下一个活口好到军寨对证。
狄公看那葫芦先生时,只见他早已收了双剑,仍是拄着一对拐杖坐在条凳上。赶忙上前作揖,道:“不意葫芦先生有此绝招,好叫我开眼。今日之事,若不是先生,真可是做了屈死之鬼。”
葫芦先生道:“你去库房门外看看,还有什么动静。这里究竟是何处,老朽可从来不曾到过。”
狄公走出库房,见惨淡的月光下,一片荒凉的河滩,沿河滩的码头边有一排四、五间旧库房,葫芦先生的那匹青驴悠悠然正在最末一间库房后面吃草哩。大清川自波间熠,水声浩荡。远处浮栈下闪动着一支桅灯,停泊了十来条小舢板。狄公发现最东一间库房的门上还残存褪了色的字样,“郎记绸缎庄趸库。”——狄公猛地记忆起青鸟客后汤池里遇到的那个郎大掌柜郎琉。紫茜不是说他在清川镇有一处绸缎庄趸库么?正迟疑时葫芦先生瞒册地走了过来。狄公道:“我们现在大清川河滩的东端,这周围并不曾见着有人,看来我们得将此事申告军寨的邹校尉。”
(熠:读‘义’,熠熠:闪烁的样子;趸:整数、整批。——华生工作室注)
“大夫主张极是。不过老朽又饿又累,想告辞了。这早晚还有见面之时哩。倘军寨要作证时,自会来找我的。”
狄公只好应允,说道;“我这里还想去搜索一下适才那四个歹徒,倘有片语只字的证物,岂不更好。先生去市廛时劳烦叫醒铁匠铺的铁匠,要他将我的坐骑牵来这里,答应牵来时给他银子。”
葫芦先生答应,解了缰绳,爬上驴背,自去了。狄公回到库房内仔细搜查了那四条横尸的身,什么都没有搜出,显然他们的雇主已作防备,不肯留下一丝证物。
狄公坐了下来,细细思索。这阴谋必与三公主的玉珠串有干系,他一从碧水宫出来,便在松林里遇上这帮歹徒,声言要坏他性命,险些还殃及葫芦先生。忽然他想起了三公主所赐的那幅黄绫,忍不住撕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