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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听罢,心中十分感檄。朋友真挚之情、肺腑之声固当领佩感铭,但心志已决,坚不可改。他慢慢呷了一口酒,正色道:“蓬莱县是我真正踏上仕途的起步,也是我报效朝廷之伊始,我狄仁杰此念已定,你们两位也不必再劝了。有道是人各有志,即便从此陷入泥潭、填身沟壑,也必无反悔之心”
侯钧叹道。“怕是效命不成,空折了前程,徒生伤悲。”
狄公抬头望了望天色,此时春云舒卷,断雨零星,笼罩在远处树林间的阴霾被温风渐渐吹散,馨香四起,天光大开。周围深绿浅翠平添一重生色,桃杏笑靥,粉面扑人。断续可听到林间的鸟雀啁啾啭鸣。
“我该启程了,多劳两位远送。”狄公站起,鞠躬拜辞,双手各执定梁、侯的衣袖,久久噎哽不语。
梁、侯两人也只是叹息连连,拱手还礼,随狄公出了悲欢亭,向驿车仍慢慢行去。
第二章
驿车辚辚,黄土飞扬,出潼关、过黄河,沿着一条横贯中原的古老官道慢慢向东而行。狄公与老家人洪亮晓行夜宿,不觉已过七天。
这一日已到了兖州地界。傍午时分驿车驰入了一座猛恶林子,四面只见古木参天,浓荫匝地,不辨天光日影,形势十分狰狞险恶。洪亮抱怨狄公不肯答应沿途官驿派兵护送的要求。狄公执意不惊动地方,悄悄地来到蓬莱县治。
狄公看出洪亮的心思,便搭讪上说话,只想让他忘怀了眼前的恐惧。
“洪亮,我已细细披阅王县令被害一案的卷牍,大致明白了这案子的本末,奇怪的只是卷牍中那几札死者的信函如何会在刑部档馆不翼而飞。须知那些信札皆是从王县令的书斋中搜去的,于勘破此案至关紧要。汪堂官带来京师后即铃封了,贮入档馆,没几日竟失窃了。岂非咄咄怪事。”
洪亮点点头,道:“汪堂官在蓬莱只呆了三天,也令人生疑。如此杀害朝廷命官的大案,如何没查出半点眉目便匆匆返京交差。”
果然,一议及案情,洪亮便迷溺其中,忘乎所以。
狄公又道;“我外放蓬莱县的批牒一下来,便去刑部拜会汪堂官,谁知刑部说汪堂官已去泉州查办一桩什么案子了。——他移交过来的那宗卷牒,只签押了他的印玺,拟议挂悬。看来,欲勘破此案,我们只得从头做起。”
洪亮刚想问什么,猛听得驿车外一声吆喝,马夫勒定了马,车轮不动了。
“过路客官不要惊怕,我两个这几日手头太紧,给几两银子便放行。”——驿车前站着两个熊腰虎背的大汉,一副绿林响马装扮,手中各执一柄明晃晃的大阔刀。
狄公愠怒,跳下驿车,抽出腰间雨龙宝剑,厉声道:“哪里来的剪径野贼,胆敢截住驿车,勒索钱银。”
其中一个大汉上前道:“看你们行囊单薄,料也不是贪官富商,故只索几两银子酒钱。倘是银子舍不得施,就将你手中那柄宝剑抵押了,也凑合过.”
狄公骂道:“你两个鼠辈山贼,还敢口出狂言,消遣于我。赢得了我,这剑便送与你们换酒吃,赢不得,折臂断腿,莫叫冤枉。”
两个大汉听了,不由大怒,舞起阔刀便向狄公杀来。
狄公剑法精深,先卖个破绽退了一步,待两大汉扑上前来,猛转身回刺。——先将一条大汉的阔刀击飞了。
另一大汉不甘示弱,一面挺身遮护同伴,一面举刀舞向狄公。只三个回合,狄公一剑闪出,正削去那大汉的头帻并一绺黑发。两个大汉惊惶不已,欲待夺路向林中奔逃去,却见狄公呵呵大笑,收了宝剑,一面慢慢捋动颔下的大把黑须。洪亮也站到狄公身旁颔首频频。
两个大汉又回转身来,拱手道:“客官留名,好叫我们识羞耻,日后但有相遇之时,不敢造次。”
洪亮笑道:“你们快快逃命吧:这位是新任蓬莱县令狄老爷,不斩你两个无名鼠辈。”
两大汉羞惶满面,又叩地一拜,乃逃入山林。
黄昏时分,狄公驿车进了兖州城,先去州治行司办签了过境文牒,遂迎入官驿安顿住下。狄公、洪亮匆匆用了夜膳,沐浴罢便坐在房中品茶闲谈。
突然一阵敲门声,洪亮开了房门,进来的正是日间在林子里剪径的两条大汉。
狄公笑道:“却原来又是你们一对绿林弟兄。我这里倒正有几两散银,拿去喝酒吧!就算是我交纳的买路钱。”
两大汉羞愧不已,更觉负疚,双双拜跪在地,口称专来此地向狄老爷谢罪。
原来,这两条大汉一个名唤乔泰,一个名唤马荣,马荣少乔泰一岁,换帖结为弟兄。两个同是贫苦出身,只因抗捐杀人,逃来江湖上做那没本钱的营生。如今迷途知返,只想投奔一个贤良清廉的官员,效命左右,权且糊口。
狄公也心爱这两条大汉膂力过人,且有武艺;又言词挺拔,气格豪爽,识义利,怀羞耻,日后时常开导训教,正是衙门有用的干才。遂即答应收留乔泰、马荣两人,暂以为亲随干办,登录簿册,治备行装,一同赴蓬莱县衙门充役。
两个听了,大喜过望,禁不住呜咽出声。狄公好言安慰了一番,劝勉他们一心一德,辅弼衙司,他日戴罪立功,报效国家。狄公吩咐侍役又治了一席,各各斟满了酒,务必尽欢。乔、马两人又对天盟誓,永远忠于职守,服膺狄公。是夜他们便留宿官驿。
第三章
第三天日落时分,狄公一行到了蓬莱县城。蓬莱县滨临海湾,距城厢约九里内河流出海口处有著名的蓬莱要塞炮台,要塞隶属平海军,负责屏卫海疆,管理外国通商,设关征税,缉查违禁等一应事务。蓬莱县衙的职司则在清肃城乡,宣导德化,功课农桑,敦敷五教,受理民事狱讼,督察浅谷兵赋等项。与炮台驻守的镇军,礼仪周至,故一向相安无事。
狄公一行进了西门,一路慢慢逛来,细细观瞻。见市应虽不甚闹热,但也店铺相连,秩序井然。街衢上行人不多,而水手、船匠、和尚却不少。时常可遇着三三两两的香客,大多是经商贩货的。碧眼红须、挺胸凸肚的是西洋来的,皮色黝黑、坦胸露臂的来自南洋;唯有东洋的,耳目嘴脸无异,服饰穿扮不同而已,也不尽操胡语,和颜悦色,彬彬有礼,故最能与我大唐臣民和睦相处,极少龃龉。
绕过孔庙的高墙,转折市舶司、金银市,便来到了县衙的八字大门。—锃亮铜钉大门,血红的廊庑栏栅映着对面雪白的重檐照壁,十分耀目。栏栅内右首一张大鼓,左首一面铜锣,大门外站立着两个倦怠的值番衙丁。
洪亮上前递过大红印玺的吏部牒文,传命县丞二行出来迎拜新任县令。
衙了闻知是新任县令徒步驾到,吓得先跪下磕了几个头,不敢接牒文,掉头便奔衙厅去报信。
不一刻,从衙厅内蹒跚奔出一个须眉斑皤的年老官吏,抢步到狄公面前纳头便拜,嗫嚅道:“下官唐祯祥,忝居县衙主簿。前任王县令不幸遇害后,衙门一应日常庶务皆由下官暂理,专一恭候新县令莅任。”
洪亮递上吏部牒文,唐主簿接过阅毕,又屈身拜揖:“狄老爷驾到,下官疏于迎拜,万望恕罪。只因没接到州府邸报,老爷又没派人先行传达,故此怠慢渎职,容下官日后勤勉补赎。”
狄公笑道:“唐主簿一向黾勉公务,谨慎本职,并无过愆。明日如时后主簿即会同衙里全数椽吏佐史、六曹参军来参见本官。”
唐主簿遵命,一面引狄公径入内衙书斋坐定,吩咐厨役备膳。洪亮带四名衙役搬动行李,乔泰、马荣则跟随去厨下帮忙。
“哦,明日还可传命城厢的四个当坊里甲来行里参见,我有话问。”狄公道。
“老爷,本县有五个里甲。——河东湾已设第五坊区,又称番仁里。那里甲是个高丽人,极有德行,众番商十分崇敬”。
唐主簿看了狄公一眼,又道“狄老爷尽管放心,明日衙门一应公事,我理当办得有条不紊。老爷一路车马劳顿,待会儿用过夜膳便去……休歇吧。”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唐主簿犹豫了一下,又开了口:“不过,不过,老爷的宅邸一时恐有不便。王县令在时,刚将内宅修饰过一见又添刷了一层新漆,只是王县令他猝然遇害,刑部尚未结案。他的行囊什物虽寡薄,却还搁在房中,没法搬出。我已与他在京师的胞弟去了两信,催其赶快来蓬莱收拾遗物,可至今却音讯全无。——王县令早年丧偶,也无子息,他这一死,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