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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拐一拐地走进卧室,不见了。我听见放水的声音,咒骂的声音。之
后,她回来了,又要一杯白兰地。
我给她斟酒:“这对您的身体不会有害处吗,莫尼卡?”
“胡说八道,”她回答说,“我身体棒着呢。”于是她又一拐一拐地返
身走了。
我走进浴室时,她躺在浴缸里擦肥皂。“身上刺痛得厉害,”她说。
我坐在浴缸边上。她的脸色阴沉下来。
“您知道我现在怎么办吗?”她问,我没有回答,她就接下去说,“洗
手不干了,我洗手不干了。”
① 用瑞士恩加丁山谷所产木材制成的柜子。——译注
我毫无反应。
“我不是莫尼卡·施泰曼,”她满不在乎地声明道。我惊讶地瞧着她。
“我不是莫尼卡·施泰曼,”她重复道,然后安详地说,“我只是当莫
尼卡·施泰曼的替身,我的父亲是温特教授。”
沉默。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看待这件事。
“您的母亲呢?”我问,话一出口,我马上就知道这个问题提得荒唐。
她母亲跟我有什么相干呢?
她并不在乎。“是个教师,”她回答说,“在艾门塔尔。温特把她遗弃
了。他总是遗弃教师。”
她说这话时并不生气。
“我名字叫达芙纳。达芙纳·米勒,”说完,她笑了,“一个人本来不
可以叫这样的名字。”
“要是您不是莫尼卡·施泰曼,那么谁是莫尼卡·施泰曼呢?”我给弄
糊涂了,于是问道,“有没有这个人哪?”
“您去问吕德维茨吧,”她答道。
随后,她疑心起来。“您这是审问我吗?”她问。
“您要找一个律师的,我是律师。”
“我用得着您时,会告诉您的,”她忽然沉思地说道,变得几乎怀有敌
意。
里恩哈德出现了。我没有听见他走进来的声音。他简直是突然出现在这
儿的。他把一支敦希尔牌香烟叼到嘴上。“满意吗,施佩特?”他问。
“我不知道,”我答道。
“满意吗,达芙纳?”他又问。
“马马虎虎,”她答道。
“我给你带来几件衣服,”他说。
“我不是有贝诺的睡衣吗?”她说。
屋外传来救护车的声音。
“耶麦林的心脏病大概又发作了,”里恩哈德毫不同情地说。“我给他
送去了六十枝玫瑰花。”
“他看见我裸体了,”她笑着说。
“裸体可是你的家常便饭哪,”他说。
“达芙纳是谁,您究竟怎么知道的,里恩哈德?”我问。
“就这么知道的,碰巧,”他一边说,一边把他的敦希尔牌香烟点着了。
“我可以把你送到哪儿去呢,米勒小姐?”
“到阿斯柯纳去。”
“我开车送你去。”
“办事卖力,”她称赞说。
“要拿手续费的,”里恩哈德说,“由他出钱,”他指指我,“他已经
获得了几份不可估价的情报。”
“我还有一个任务也要委托他去办呢,”达芙纳说。
“什么任务啊?”里恩哈德问。
她眨了眨那只肿得还不至于睁不开的右眼,用左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朱
红色的头发。
“我要他去通知真莫尼卡·施泰曼,那个搞同性恋的老处女,我不愿意
再见到她。由一个律师去告诉她,那就正式了。”
里恩哈德笑了。“姑娘,这会闹出一场你想象不到的风波来的。”
“我不在乎,”她说。
里恩哈德的香烟在浴室里的蒸气中燃不起来。他再一次点火。
“施佩特,”他说,“您不要卷进去。这是一个忠告。”
“是您把我拉进来的,”我回答说。
“这话也不假,”里恩哈德说着笑了起来,随后对达芙纳说,“你就洗
手甭干了吧。”
“您一下子变成演说家了,”我对里恩哈德说,接着就走了。
晚些时候,我在帐篷街打电话给吕德维茨时,他大发雷霆。我知道得太
多了,他瘪了气了。于是,我得以去拜访真的莫尼卡·施泰曼了。
致检察官的第二篇谈话:我写得越多,我的这份报告就显得越不可信。
我用作家的手法,大加拼凑,甚至在文学性方面做了努力。我报道了气候情
况,在地理方面力求精确,参考了城市地图。这一切都是因为您,检察官约
尔欣姆·伏依泽尔先生,(请原谅我这个躺在陈尸房里的死人又在向您说话
了)重视文学性,甚至重视诗意,把自己看成是具有文学修养的人,正如您
一遇可能的机会和不可想象的机会(甚至在刑事陪审法庭上)都喜欢提到的
那样,所以,如果我的稿子里不带点文学佐料,它很可能会被您扔到角落里
去。然而,我的报告即使是文学创作,也带有陈词滥调,我感到遗憾。我觉
得自己像是一个廉价小说的作者:在小说里我是个醉心于正义的狂热派,里
恩哈德是福尔摩斯,达芙纳·米勒是黄金海岸(我们的城市右湖岸就叫这个
名字)的美色林娜①。我在莫克那儿把活的达芙纳当做雕塑立像来欣赏,她乳
房高耸,姿势很不正经(我在莫克那里时没有说),而那座用涂了色彩的石
膏做成的富有性感的荡妇,比起我目前在报告中写的这个姑娘更为活生生地
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她有没有同里恩哈德睡过觉?——她同谁不睡觉呢?—
—如果睡过的话,又有几次?这事本身自然是无所谓的。然而,在这错综复
杂的世界上,一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其内在的动机与过程对
我的报告来说总归是很重要的。如果外部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内部的
动机即使不能很有把握地猜出来,至少也可以料想到。如果外部的事实不是
真的,同人家睡了一次觉没有记载下来,或是报道了一次其实并没有同房的
事,那么这就会使人感到含含糊糊捉摸不定。在这里情况也是如此。里恩哈
德是怎样了解到假莫尼卡·施泰曼的秘密的?是因为他同她睡了觉吗?如果
是那样的话,那么这事应该有许多人知道了。她爱他吗?如果爱的话,她就
不会告诉他这事。她害怕?很可能,至于贝诺,里恩哈德一开始就怀疑他吗?
是因为达芙纳的缘故吗?我之所以提出这些问题,是因为有人要把达芙纳之
死归罪于我。我那时不该去找真莫尼卡·施泰曼的。但是达芙纳请求我这样
做。我当时要寻找一个机会。我接受了柯勒给我的那项任务,也接受了一万
五千法郎的预付酬金,尽管我相信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现在我仍然这样
相信。因为柯勒博士是杀害温特的凶手,这一事实是毋庸置疑的,如果说这
也可能是旁人干的,那只不过是一种可能,并不说明任何问题。在寻找这个
可能性的过程中,暴露出某些过去忽视了的事实,那也是假定柯勒不是凶手
而引起的。这种假定是因为我寻找可能性而不得不做出来的。再说,我必须
① 罗马皇帝克劳迪乌斯的第三个妻子,因搞阴谋被处决。——译注
写真实,坚持真实,也就是:什么是真相后面的真相?我面临着猜测,在到
处摸索。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夸张?什么是伪装?什么被隐瞒了?我应当怀
疑什么?相信什么?在那些事情的背后到底有没有一些真实的东西,有把握
的东西,肯定的东西?在我的人生旅途中相遇的那些人,柯勒、施泰曼、斯
迪西…劳埃平、里恩哈德、海伦娜、贝诺等等的背后究竟有没有一些真实的、
有把握的、肯定的东西?在我们的城市的后面,我们国家的后面究竟有没有
一些真实的、有把握的、肯定的、实际的东西?一切不都是包得紧紧的,解
脱不开吗?不都是与那些使世界上其他人处于紧张不安状态的法则与动机毫
不相干吗?那些生活、恋爱、大吃大喝、走私、做买卖、苦思冥想、传种接
代和扩大组织的人不全是一副土里土气的、中欧式的、乡巴佬的样子?不全
是不真实的吗?我们还能描写什么呢?我们还能表现什么呢?我描写这一帮
无赖还有一点儿意义吗?还有一点儿重要性吗?这个问题也许可以在一切事
物的后面,在每一个人的背后找到答案,也许答案会在每一个可以想到的、
合乎人情的场合与情况中出其不意地冒了出来,好像突然袭击似的,从一个
隐藏的地方跑了出来。这个答案将是对我们的宣判,判决的执行就将是真理。
我愿意相信这一点,热诚地、坚定地相信这一点。我采取行动,不是为了我
在其中过着艰难生活的这个优秀社会,不是为了我周围的那些叫人受不了的
行尸走肉,而是为了正义,为了伸张正义;我必须采取行动,因为我要维护
人性的最后一点残余。(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