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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敢大声喧哗?
穆先生却略略皱起了眉头。
门口的警卫只得让出一条路:九少爷!
许谦益和穆枫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加州圣弗朗西斯科唐人街的这间小小中餐馆,那一年,未来华人世界叱咤风云的穆梓棠先生,才十岁出头,和他的父亲一样,生的一副好皮相,分明是一张英俊的脸,却叫人莫名生畏,他还那么小,一双眼睛里俱是戾气,一扬眉,连身旁雕塑一样的硬汉保镖都不敢拦。
那个少年进门时,生硬叫了一声:父亲。
穆先生扔下菜单,指上金属环硁硁,他略一皱眉:你来干什么?
穆枫一点也不畏惧他父亲的威严,居上一步,几乎是在冷笑:我问父亲,父亲来这里干什么?
秒针嘀嗒走过,全场都是冷肃的沉默。
啪一声,穆先生将桌上菜单狠狠砸在那少年身上,穆枫却不躲,连头都不撇一下,菜单决开的尖利塑料封角从额角擦过,险些划进眼睛,少年笑了一声:父亲也会心虚?
穆先生长衫儒雅,这时却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叛逆的儿子跟前,狠狠一脚踹在穆枫膝盖上!他站不稳,右腿一屈,另一侧身子也跟着跌了下来,他抬头,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位万人之上的穆先生,眼里竟隐隐有笑意闪过:梓棠问穆先生,母亲还在床上病着,父亲来这里干什么?
仍是重复那句话。
滚!你给我滚出去!到门口跪着!
穆枫站起来,脸上无波无澜,连看都不看他父亲一眼,走到门口,铿一声跪了下来,背身向着他们。
许谦益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那位穆先生,漆黑的目色笼的更浓,眼底如同攒聚了一朵阴云,他返身,在餐馆里来回踱步,忽然在许谦益面前停下,轻轻抬眉,又问道:你姓许?
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
穆先生盯着他看,眼睛空洞的看不出焦距,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哦了一声:你母亲呢?
他复又返身坐回座位,手指轻轻弹着桌面,指上数枚金属环偶尔碰撞,发出几截清亮的音,脆脆地回响。
许谦益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那位穆先生叹了一口气,从长衫内衬兜里摸出一枚扳指,落定放在桌上,——他看过去,好漂亮的色泽!羊脂玉通透的很,将一束天光敛尽,复又照出来,形如裹了一汪水,曲曲回还。
你拿着它——那位穆先生又说话了:拿进去,给你母亲。
许谦益不解:干什么?
拿进去,她就知道了,他没有看许谦益,一个人兀自盯着窗外发愣,指骨仍然轻轻敲着桌面,那声音,空空渺渺,俨然不似眼前人在说话,叫她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这四个冰冰冷冷的字,许谦益一直记了很多年。就像那年三藩的天光,灼进他心里,怎么也挥不去,一闭眼,都是他母亲的影子,那个美丽的妇人,靠在厨房窗前,在浅浅阳光下,投下一个极淡的剪影。
尽管过了那么多年,他浅尝世事,见惯了场面,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母亲,是他这辈子见过的为数不多的美人。
大概缘浅福薄,俱是起因一张完美的皮相。美人,美人,——美人,多薄命。
他的母亲终于还是出来,手里握了那枚通透的羊脂玉扳指,她本就瘦弱,这时靠在门沿上,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那副单薄的身形,好似风一吹,就能倒了似的。
妈,你怎么了?他跑过去,扶住他的母亲。
那位穆先生也跟了过来——他的母亲却似见了魔鬼一样,眼睛里透着万分的惶恐,她伸出枯瘦的手,将那枚扳指递了回去:还给你……
许谦益亲眼看着那双眼睛里乌云又攒聚来,漆黑更沉,他差点打个寒噤。
那位穆先生倒是笑了起来:还什么?早晚都是你儿子的……忽而却微微拧了眉,不经意地转了话锋:要还,你自己去还,我——没这个胆量。
他又在餐厅中央来回踱步。
许谦益看着她母亲微微侧过脸去,眼泪直从那双哭红的眼睛里淌下来,无声无息。他不解,也不敢问,只能默默地站在那里。
穆先生似乎失了耐心,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身向他母亲道:
嫂子,去伦敦的机票已经买好,你和你儿子的证件护照都准备好了,——我还是那句话,要还,你自己去还,我——不敢。
忽而她叹一口气。
似卷落的秋叶般,悄没生息地没入泥土。
再也寻不见了。
他母亲身故那晚,月亮正圆,他哭的几乎昏厥。在加州圣弗朗西斯科,穆氏权势滔天的当家先生,深夜惊恸,披夜露赶去。
那是许谦益第二次见到穆枫的父亲,他让他称呼叔叔,明明还是那个眼底戾气纵错的穆先生,此时见到他,却多了几分圆融与和善。
谦益,我有个朋友,想收你做养子,你——愿意吗?穆先生踌躇再三,一向果决如他,此时说话,竟意外地多了几分试探。
有三藩穆家照拂,他很快料理好了母亲的丧事,那枚扳指,在他母亲贴身的衣物中,包裹的很好,他将它交给穆叔叔那一刻,穆先生推诿:不必,我亲自送你去伦敦吧——这枚羊脂玉扳指,就算是你养父送的见面礼。
那么贵重——他不解,却还懂拒绝。
以后好好生活。
穆先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加州三藩的阳光便从此远离他,以后,许谦益的世界,在伦敦。
那么多年前的回忆,匆匆在这一刻中断。他的手指抵着掌中那枚羊脂玉扳指,轻轻摩挲,温热的体温从指尖传递,润润地滑到心尖。
他轻轻咳了一声,西府院里,数点寒梅,开的正好。
眼前是嘈嘈的一片声响,医护人员、家里的小丫头、小保姆不时奔进奔出,在眼前惶惶乱乱地窜,像一群没头的苍蝇。
救护车在外面停了一排。伦敦最好的医院,被他搬进了许家。
他的心跳的很慌乱,手掌裹覆那枚玉扳指,掌心沁出了冷汗,不知觉地,连指骨都沁的煞白。
内室终于有了动静,有人出来——许谦益上前一步,失措地抓住那个小丫头的手:怎么样?
生了——小丫头脸憋的青紫,就在许谦益要些微放下心时,那小丫头喘着气,几乎要哭了出来:没……没气儿了,是个男孩子……
怎么——他眼前一阵眩晕,只觉天都快倾下来。
没了,太晚了!孩子呛了羊水,窒息……
那你们太太呢?
……尽力!小丫头喘着大气:医生说,尽力……
就像一记闷雷,迎头劈来,他差点没站稳:里面人手够?
小丫头点头:多!人很多!医生说……我不用进去了……我……
那你去通知外面,叫他们联系许致祁先生,就说……许谦益想了一下,想在头脑里搜索最适合的措辞,但他此刻脑袋里一片混沌,根本想不来事,便什么也不顾了,仓促地交代:让他们去联系许致祁先生,他——他应该在拉斯维加斯!叫……他回来!就说,就说……阮太太快不行了……
他混沌倒出一筒子话,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一片混乱,连基本理事能力都没有,小丫头应了一声,慌忙跑走去办事,留他一个人立在梅花树下发怔。
那么多人,都在看他笑话,许致祁那几个姨太太有过来探情况的,走过他身边时,窸窸窣窣嚼着碎语,管不住她们手下爱乱嚼舌根的姑婆。
蔡玉娥很快派人来请他走,他心里乱的很,只说:去告诉姨妈,小叔的孩子没保住,我——我就在这里等等,不进去……
他几乎是在恳求——那么谦卑,不进去,不进去,只要站在梅花树下,看看就好。亲耳听一声,她平安。
他是整个家族的怪物,爱上一个女人,然后,她嫁给自己养父的亲弟弟——他名义上的小叔,再深的感情也只能掩藏,连同那些甜蜜的回忆,在心里一并烧旺,遣一场滔天的大火,将荒草一样横生的杂念,全部烧掉!
悲剧起源于一场家族阴谋,叔父辈们根本不服他这个与许家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不断深入地掌权,他自耶鲁毕业后,短短三年时间,几乎完全掌控伦敦地下王国,致字辈的叔父,没有一个服他!他和阮素岑,情愫早生,却被心怀叵测的叔父们利用这段感情,将他逼至尴尬的境地,害他生不如死。
后来因果种种,憨厚老实的小叔叔许致祁在未明真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