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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个梦。只是一个梦,不可能是他。她烧糊涂了。
雨停时,轮渡上突然蔓延冲天火光。甲板上,所有的人都在窜走,一张张焦急的面孔,呼叫声,脚步踢踏声,哭喊声,乱作一团……
很仓促的声音:
如果有什么意外,我一定不会活着!
你别胡闹!张阅微抓住她的手,她仓仓皇皇地叫了起来:不对劲!他们不对劲!一定有问题!
我要带你走!好好地离开!张阅微的语气很着急,他突然话锋一转:你还想不想回大陆?
她一愣,但也仅仅只是这么一愣,她很快回答他:你不懂阅微!如果有意外,我不能活着!……他们会逼死梓棠的!她顿了一下,差点哭出来:穆先生怎样心高气傲?我怎么能让梓棠被白粉佬掣肘?!
声音愈来愈远,只有风声,雨声,卷挟着太平洋海面呜咽声,在那个惊慌失措的夜晚,茫茫飘荡。
最远的记忆里,只剩下太平洋风雨罅隙中那片漫天火光。
张阅微发了疯一样在叫她:太太……太太!
不是小姑姑,而是太太。她想她一定是烧糊涂了,才会有这样的错觉。耳朵嗡嗡直响,嘴唇干的几乎要发裂,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迎头兜来满盆冷雨,落在她身上、脸上,发烫的四肢这时才稍稍降了点温,她停了下来,在冷雨里出了一身浸浸的冷汗。却突然,脚下一滑,好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狠命将她往下拽……
她心下一惊,惶然蹬了一下腿。这一惊动,扯的整副肌肉都活跃起来。
她突兀醒来。
原来只是一场梦。金边的雨依然淅淅沥沥下着。恍然只是梦里才回过江南。
烧退了点。她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屋子里光线很暗,隐约看见有个年轻人在忙碌,老渔家已经出海了,她在金边,足足待了三天。
救她的老渔家还要谋生计,只留了这个少年在吊脚楼里忙进忙出,照顾她。她乍一醒来,身体还很虚弱,头晕的厉害,很本能地用英语问了一句:有没有水?
少年好像没有听见,仍然自顾自地忙碌。她倏忽提高了音量:先生,有没有水?我想喝点水。
少年正好转过身,见她醒了,眼睛里倏忽有光亮落下,然后,很浅地笑了一下,拿台几上的水杯,递给她。
她道了谢,用英语问他:现在是什么时间?想了一下,并没有等待少年的回答,很快就问了下一个问题:有电台吗?我想听听新闻。她低头,在自己身上瞎忙地找着什么东西,等摸出一个小夹子时,对着湿漉漉的东西叹了一口气:九十美金,全湿了,我身上只有这点东西……她抬头,向黑瘦的少年笑了一下:要不然我们晒晒?也许还能用……说着,伸手将小夹子递给他。
她说话很慢,也很没力气,每一个单词都落的很稀松,眼前这个柬埔寨少年略略能够听懂大意,很腼腆地笑着推开她,连连摆手,那意思是,他不需要这个钱。
褚莲靠在床沿,温和地微笑,用英语很慢很慢地解释给他听:以后找到我家人了,我再把钱还给你——药费也需要的。现在,我们要生活……这九十美金可以凑一凑……晒晒干也许可以?
柬埔寨少年将热汤药递到她手里,接过那一团烂绿钞,很生涩地用英语说了几个简单的单词:我去试试。
她叫住了他:电台可以接加利福尼亚州吗?她顿了一下,苦涩的药水在舌尖溢开:或者,美国也可以。
这一季雨终于有了停歇的时候,几场雨间隙之间,阳光懒懒散散溢满树梢,吞一口气,满肺腑都是融融的香味儿。枝叶新绿,嫩叶尖儿上泛着光亮,几滴水珠落下,莹莹似珍珠。
老渔夫回来过,扔了几尾鱼在家,又跑走了。这个点上也不会再出海,街头隐蔽的小路里拐进去,是往常常去的小酒馆,酌两口滚烫的酒,几碟下酒菜,一晚上都不会再回来。
吊脚楼里只剩下她和那个柬埔寨少年。
褚莲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这几天在金边养病,有那个少年照顾,自己不用太费心,伙食开的也算好,养的气色也很不错。
柬埔寨的雨,东南亚的气候,适合一个人待,吊脚楼下面的小院里,搁一张矮椅,坐在上面采编花环,摇摇椅一晃,一个钟就过去了。
她有些犯困,那个少年蹲在她旁边喂猫,她怔怔盯着小猫看了好一会儿,目光促长的很,迟迟不舍得离开。那个少年忽然问:unhppy?他英语好像不太好,经常听他只说一两个单词,褚莲和他交流时,也尽量用最简单的英语短句,有时声调拖的适当的长,就怕说的太快,他听不懂。那个少年也极少主动寻腔,一般不问他,他就不说话。
这次却极难得的首先开腔,unhppy……连他都看出来了吗?褚莲凄凉笑笑,抬起头,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透着潋潋晴光:只是离开家很久了,家里面出了点事。
电台……可以吗?少年比划着问。褚莲知道,他是在问电台能不能接上她要的新闻,她低声说道:信号一直不太好,不过也没关系,如果真想要消息,我可以去这条街上任何一家宾馆。但我现在不太急。她笑了起来,眯长的眼睛里盛着一汪晴光:更何况,我们身边绿纸只剩下九十了呀——还是烂掉的。
她这句话说的很连贯,没有刻意停顿,那少年沉默了半晌也没说话,可能是听不懂她刚刚说了什么。但最后一句话的意思还是理解的,消化之后,变成脸上一抹腼腆的笑,他抬手指了指天上,意思是——阳光很不错,大概能晒干。
unhppy。unhppy。
她心里不断反刍这个单词,这三个月来零零碎碎的消息,也让她有了一定心理准备。加州三藩,她的家,离开了,也许真的再也回不去。
她抱起那只猫,揽在怀里轻轻摩挲它的皮毛,很轻很软,就像家里卧室外面的绒毯,躺在上面,脸蹭着,酥酥痒痒。加州的阳光,离东南亚柬埔寨,万里之遥。
穆枫刚从练靶场回来,出了一身汗,今天难得有心情找几个人陪练,穆昭行看他有兴致,除了担心他身体之外,也只提醒适可而止,并没有阻拦他去练靶场疯一上午。
他洗了澡就直接回中庭,敞着衬衣透风。穆榕抱着妍妍在堂下玩,他居上座,百无聊赖地拿刀削水果,不时抬头看一眼堂下疯闹的姑侄两,淡淡笑着。
他握刀柄,轻轻敲了敲桌面:榕儿,把孩子抱给我看看。
穆榕顿了一下,朝他扮鬼脸:说好了,不许黑面!你不要吓着妍妍!穆枫呵了一声,道:我是她老子我吓她干嘛?
那可说不准!穆榕笑着,把小包子一把抱了起来,那孩子挣扎着在她怀里瑟瑟,穆榕笑着说:你看妍妍,小脸都憋绿了!哥你干嘛老吓她?
老子长得像黑面门神,怪我?他站了起来,已经张开了双臂。小孩子伏在穆榕肩头,就是不肯把脸转过去。穆榕正担心她这个哥又要暴躁,冲个小孩子出火,没想到穆枫倒是心情不错,还愿意哄孩子:妍妍,过来,爸爸给你削水果……
他难得对小孩子温和,唬得妍妍一愣,竟然慢慢地转过头去,才看了穆枫一眼,嘴里喃喃:姑……姑姑……妈妈……妍妍要妈妈抱……
爸爸抱也是一样的!穆枫托着手,等那个胖包子入怀,脸上倒也没有愠色,反而反常地有耐心:爸爸刚抱过你妈妈,……这不都一样嘛!
小孩子倒还没有反应,穆榕已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哥,你这是什么歪理?
管它歪不歪理,骗了女儿再说……穆枫晃了晃手:来,坐爸爸腿上,爸爸给你削水果吃好不好?他温柔的简直不像加州小野狼。
小包子眼睫颤颤,呜了一声:妍妍要妈妈……妍妍想妈妈……她的声音软的像小猫在喃喃。穆枫怔了一下,伸手把她抱了过来:爸爸也很想妈妈。
穆榕也在旁边坐下。桌上有各种各样的水果,他不管,什么都用刀削。穆枫刀功很厉害,水果削的光滑漂亮,皮儿一长串,宽窄如一,从头至尾,一刀划下。他递给穆榕一个蛇果:榕儿,哥哥今天心情好,这个给你。
妍妍不要?穆榕笑着在小包子面前晃了晃,引的孩子差点流口水。穆枫一脸奶爸相,拍了拍妍妍的小胖手:这个我们不要,给姑姑。爸爸给你削个更好的。
穆榕笑了起来:难得啊!哥也会这样温柔!今天榕儿也荣幸啊,居然能吃到三藩教父亲手削的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