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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犒衣綦中,聊乐我员。出其西阇,有女如茶。虽则如茶,匪我思且。
缟衣茹芦,聊可与娱。”苏秉修吟着,一面瞪着自己飞扬狂放的墨迹。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她明明就晓得的!明明就知道这世间女子固然众多,可他偏偏只爱定了她一人,只要她一人,其他女子再美再好,也丝毫动不了他一颗心。
她该知道的,该明白的!
既然知道,既然明白,又为何定要他去娶另一个女人?
他不是说过吗?一个人要爱上另一个人时,是会一心一意待对方的。难道她忘了?难道她不明白?
不可能的!这世上若一个人真心爱上了另一个人,又怎能忍受与他人共享情爱?怎么能够?即使是那一直温婉认命的月牙儿也不能啊,何况一向高高在上,荣华富贵的天星公主。
她不该要他娶妻的,这样甘心与另一个女人分享爱人的行为简直不可思议,莫名其妙。
她会想这样做,甘愿这样做,除非……除非她不够爱他!
一念及此,苏秉修蓦地面色一沉,手一颤,笔落了地。
他重重呼吸,书桌上龙飞风舞的草书忽地字字放大,直逼他眼前,挑衅般地刺着他一颗心。
出其东门,有美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他待她是一心一意,可她未必也做如是想,说不定她觉得烦了、厌了,所以才想找一个人分散他的注意力。
说不定她觉得他如此爱她恋她对她是一种强烈束缚,绑得她透不过气,无法畅快呼吸。
说不定她不想一生一世只对着他一个人,只将一颗心系予他身上。
说不定……
不不不,别再想了,别再继续无谓的揣测。
苏秉修命令自己,阻止脑海不受欢迎的念头继续浮出表面。
别再想了,别再想了。
这样想法让他心慌,让他意乱,教他一颗心直直沉落,脑子亦逐渐迷茫,他六神无主,开始在书房里踱起步来,来来回回,跫音一下重一下轻,回响传入他脑海,震荡阵阵浪潮。
该死的!一思及她或许并不如他想象中爱恋自己,他竟觉得无比心慌。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回他迷乱的魂,苏秉修如蒙大赦,“进来。”
“少爷。”一直跟着他的书童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皇上有旨,宣你进宫。”
“要我进宫?”苏秉修不禁蹙眉。
早上不是才上过朝吗?不到两个时辰皇上又私下召见他做什么?莫非有何急事?
他一面想着,一面整冠束裳,派人备了马车,直驶皇宫。
皇帝在御书房里等着他。
“皇上召见微臣有何吩咐?”苏秉修沉声问道,在一阵恭敬问安后抬眸直视龙颜。
“苏爱卿,朕召你来是为了……”皇帝语声一顿,一反平日的英明果决,面上出现一丝犹豫。
苏秉修纳闷,“请皇上明示。”
“为了你的婚事。”
他一愣,“我的婚事?”
“不错。”皇帝点点头,神情在收拾起犹豫后恢复一贯的坚决,“朕要你择期迎娶令表妹——白蝶姑娘。”
“什么?”突如其来的命令震得苏秉修全身一晃,如雷劈顶。他握紧双拳,足足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重新凝聚全部意志力,维持冷静的声调,“这是天星公主的提议?”
皇帝默然。
苏秉修紧紧咬牙,“皇上不必瞒臣,是公主请您下令的吧?”
“不错。”一个清逸隽朗的嗓音忽地扬起,苏秉修一颤,调转眸光。
从御书房一角然转出窈窕身影,赫然便是他多日不见的娘子——李冰。
“是我要父皇下令的。”她朗朗说道,清丽的容颜依旧绝尘,凝向他的星眸深深幽幽,不见一丝喜怒哀乐。
苏秉修瞪着她,全身血流冲上脑门,“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你可以不听我的话,却非听父皇命令不可。”她坦然回道。
他一震,“你非要我娶小蝶不可?”
“不错。”
他倏地倒抽一口气。
这该死的女人!她怎能如此冷静?怎能说出如此决绝的话来?
她要他娶小蝶,为了他坚持不肯,不惜请出父皇的权势逼迫他。
他瞪着她,瞪着她一张毫无表情的清雅容颜,心脏狂跳,眼眸充血。
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究竟是哪一种冷酷无情的女人?
在她心中,他苏秉修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当初她一句话便强要他娶她,丝毫不顾及他个人意愿,而现今,当他一颗心都系在她身上时,她同样不顾他个人意愿便强要他娶妾。
这算什么?这究竟算什么啊?
她以为她是个公主,是那高高在上、受尽众人崇仰敬慕的天星公主就可以如此为所欲为,行事如此不顾他人吗?
她终究是个自私的女人,一点没变!
他是傻子才爱上她,是傻子才被她耍得团团转,玩弄于股掌之间。
“好,你要我娶是吧?”他恨恨地瞪她,冷冽话语一字字迸落,“我就娶,小蝶也好,其他女人也好,你要我娶谁我就娶谁。这样行了吧?你满意吗?”
她身躯一颤,美颜微微泛白,不发一语。
“告诉我你满意吗?”他一字一句自齿缝中逼出。
“我……满意。”
“很好。”他咬牙,拼命克制心底气苦狂怒,转过头面对对这一切发展似乎目瞪口呆的皇帝,“微臣谨遵圣旨,容臣告退。”
语毕,他毫不迟疑地转身大踏步离去,留下御书房内思潮起伏的两人。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天星。”
半晌,皇帝收回凝住苏秉修挺直背影的眸光,落定女儿在他离去后,一张愈发苍白的清丽容颜。
她看来像是拼命力持镇静,细白贝齿紧紧咬着菱唇,紧紧地,不肯放松。
皇帝几乎担心她会在那弧度优美的唇上咬出血丝。
他不禁叹气,“看来苏爱卿很生气。”
李冰默然不语。
“你真的想要他娶另一个女人?”
她身躯一颤,凝向父皇的眸子空白迷茫,仿佛凝望的是另一个时空。
“反正他终究要娶的。”她静静一句,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可是不必是现在。”
“我宁可他现在就娶。”
“为什么?”
李冰沉默半晌,“这样即使我走了,他受到的打击也不会太大,白姑娘会好好照顾他。”她说着,语气空灵。
皇帝听得心痛无比,“天星!你——”
“他生气也好,恨我也好,我不愿他因为我的死而痛不欲生。”
“别这么说!”皇帝蓦地一阵心慌,语气急促,“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父皇,难道您要天星自欺欺人吗?”
李冰只是这么淡漠一问,便逼得皇帝无话可说。
是啊,难道他还要天星自欺欺人吗?从她第一回发病以来,不仅御医对她的神秘病情束手无策,他私下亦寻访了几位名医,两天前进宫替她把脉,一个个也都摇头叹气、不知所措。
脉象正常啊,他们异口同声道,实在搞不清楚天星公主病从何来。
问他们是否她体内有寒气胶着?像是有,又似没有,七嘴八舌,争论不定。
除非找到当年那位真人,否则就算找来一百个名医也只会得到一百种不同推论。
可真找到了他又如何?当初说无药可治,说天星一旦寒气发作,便离死期不远的不就是他?
看来是束手无策了,而似乎早料定结果如此的天星倒是坦然接受事实,乘势提出要苏秉修娶妾的建议。
她说不想令他在她死后孤单一人,宁可现在先逼他娶妾,淡化对她的深深爱恋。
她说宁可他气她恨她,不愿他因爱她而痛不欲生。
她说得如此冷静坦然啊。
问题是——她真能如此放开心怀,真能甘心?
※ ※ ※
她当然不甘心,当然无法轻易放开心怀。
但不甘心又如何?天意如此。
天意令她身染怪疾,令她命不久长,寻遍名医亦无法诊治,她又能如何反抗,又能如何不甘心?
李冰在心底告诫着自己,拼命想说服自己,压下满心委屈郁闷。
她拼命想克制的,尽了全力要自己但然接受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