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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飞一语不发。他抬头看看白惊鸿,摇了摇头,忽然间,再也不想解说任何事。
是啊,他知道,他当然知道,能屹立江湖这么久,他靠的,从来不是侥幸。
在很久很久以前,偶遇白惊鸿时,月下饮酒,花前斗剑,抵足而眠,通宵长谈的无数岁月中,他或许,不曾防备,不曾怀疑。
然而,五大帮的连番暗算,无不正中他势力最薄弱处,最后的众人围剿,招招式式,都针对他武功中的破绽,他若再不醒悟,岂非可笑复可怜。
之后的连番恶战,之后的苦心孤诣,之后的成功反击。他除尽五大帮,却终究不曾杀了白惊鸿。遍布眼线寻找他,出手禁止他的武功,并不是想要把他束缚关禁,而是唯恐他激愤之下,肆意寻仇,自己虽有容让之心,终不能保证他行遍天涯,不被其他手下,聚众所伤。
知他内伤未愈,为他寻遍天下良药,恐他郁闷忧愤,为他在怡园中,遍植他最爱的花木,所有的珍玩宝物,一概送到他面前。
知道他暗中的一切所作所为,不说话,不阻止,让他有些事做,他总会安心一些。让他感觉到正在一步步成功,他总不至于日日忧闷。
知道他偷偷把自己受伤的消息通报出去,暗中怂恿各方高手如潮水般不断来挑战,他只是悄悄阻止了副庄主的暗中调查,然后忍下一次次的重伤,强装无事,迎接下一个挑战者。
是啊,他是狄飞,他是血修罗,他岂是可欺可骗可瞒可哄之人。
所以,手下人暗相奔走,逢迎阿汉与白惊鸿,他知道。阿汉的无知无觉,纯净坦然,他知道。白惊鸿的看似高洁,暗相结讷,他知道。
所以,男宠侍姬们勾连相结,私下挑拔,他知道。阿汉的从容应对,即不臭味相投,也不轻蔑不屑。所有的馋言阴谋,暗里勾当他知道,阿汉的含笑接受,不伤人,却也不赞同,不以为然,却也不出言相讥,明明不喜爱,却还加以忍耐,他知道。
白惊鸿的目下无尘,对于他认为无所作用,不需容纳且又身份卑微如尘者是什么态度,他也同样知道。
奈何,他爱的人是白惊鸿。
奈何,经过那么多背叛与杀戮,受过一次次重伤,他到底还是陷进了自己的爱情里。
明知被负,被骗。被伤,他依然不说话。
明知白惊鸿对阿汉的怨恨是因五大帮之事而来,他却总是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是值得欢喜的,因为,他吃醋了。
明知,这如许阳光,如许池水,如许笑颜背后一定别有用心,他却一再对自己说,不要想,不要想,在这一刻,至少,让我相信,这阳光,这池水,这鲜花绿草,和那笑容都是同样真实的。
即使虚假,他也情愿这虚假,持续得更长一些。
惊鸿,惊鸿,你从来不知道,你想要的权势,只要你开口对我说,我就会立刻让你如愿。
惊鸿,惊鸿,你从来不知道,我为你磨折了霸主的雄心,我为你斩尽了男儿的傲气,我为你,抹杀了我最后一点良心。
惊鸿,惊鸿,你从来不知道,所以你才会陷害我,暗算我,围剿我,如今依旧谋算我。
惊鸿,惊鸿,你从来不知道,你苦苦的谋划,万千重思虑想要得到的,其实只要你对我真心坦诚得说一句话,就可以到手了。
这人间,有什么事,是你开了口而我不能给你的。
只是,我做尽一切,你不信我,我又何必一定要开口来诉说。来祈求。惊鸿,你可知道,我可以为你死,却容不得你如此践踏。
说到底,血修罗狄飞,依然是个愚蠢的人吧,纵然曾受过多次背叛,纵然曾遭过无数惨痛,然而,一旦爱了,终究收不回来,然而,一旦爱了,纵然被背叛,被欺辱,被伤害,也依旧,无法回头。
我不是不想回头,我只是,无力回头。
原来,血修罗狄飞骨子里,和一个叫做阿汉的白痴,一样愚蠢。
狄飞握紧五指,数枚棋子在掌心搁得人生痛。一墙之隔的园外,有人在受刑,一墙之隔的园内,有人在受难。
那受刑的人身痛,却不知痛。那受难的人心痛,却忘了,原来,自己其实在心痛。
为什么,惊鸿,为什么你要把最后一层浮华的虚像在我面前,如此狠狠撕裂。
白惊鸿望着狄飞,眼眸冷肃如霜雪:“你虽查知我的动静,但为了不让我起疑,并没有在我身边安探子,大的动静你能事先查觉,但有些小事,你并不是完全在掌握,比如,现在,那个人,在受什么刑。”
狄飞猛然抬头,他看不到自己的容颜,然而白惊鸿却看穿那铁样男子眼眸中最深的恐惧。然后,他微笑,尽管他也同样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微笑,何其惨淡:“我以前有所图谋,当然不敢过份触怒你,当然不致言而无信,令你生起防备,但如今,我发现,我的一切图谋,原来早已在你掌握之中,你认为,我还会有什么顾忌。”
棋子洒落一地,有人影冲天而起。
白惊鸿不言不动,低头看破裂的棋盘和满地乱转的棋子,黑黑白白,一片纷乱。这一局棋,胜的,究竟是谁。
轰然声响中,烟尘四溢,他知道,那一堵院墙已经被人一掌生生击穿,然而,他没有抬头,只是惨笑。
院墙忽然碎裂让用刑的两个汉子面色大变,顾不得血肉模糊的阿汉,纷纷后退,看着纷纷烟尘中步出的狄飞二人一起拜倒,同唤“庄主。”
不知为什么,身体颤抖起来,不知为什么,声音也跟着颤抖,不知为什么,会呐呐得补充说明:“是白公子命我们在此用刑的。”
狄飞低下头,看着阿汉,他见过无数血腥,无数死亡,然而,从不曾见过如此惨状。
左边是一大桶滚烫的热水,下面架着干柴。右边是浓浓的火堆,燃着烈焰。
两个手臂粗的大铁刷子,一个在热水中烫到最热,一个在火堆里直接烧红,就一下一下,刷在人的身上。
一点一点,刷得肉烂骨折,刷得不成人形,此时还有一只大铁刷子留在阿汉体内,另一只由一个用刑人迷茫得拎在手里,铁刷上,尚有大量的血肉。旁边还扔着一堆已经没用了的大刷子,因为上面沾了大量肉屑,不再锋利了。
狄飞闭上眼,深深吸气,然后睁开,平静地问:“你们用的什么刑?”
“白公子说,即然这人皮粗肉厚,不知痛,就给他刷得薄了。即然这人……”明明庄主不象是生气,可是,为什么身体会抖若风中落叶,为什么,声音会零落得不似人声
狄飞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阿汉,他的脸色很平静,很苍白,无怒,无恨,无激动。
那小小的身躯伏在地上,四周都是鲜血,那么多的血,如同一个小小湖泊,一个人的身体,怎么能流出这么多的鲜血。
“从今之后,有我一日,总还有你一日的。你有什么想要的,我总尽量为你办到。”
他慢慢走近过去。那小小的身躯。血肉已成泥,四肢上的血肉几乎全都刷烂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就连骨头上都有深深的刷痕。
如果他没有出现,他们会这样一直刷下去,直到把骨头也刷成泥。
“你能这般待我,无论如何,我总有报答,总不至负你便是。”
他慢慢在屈一膝跪在阿汉面前,弯下腰,凑近阿汉的身体。
阿汉已肠穿腹烂,那留在他身上的铁刷子,就是因为刷在他肚腑之中,内脏之上,拿出来不便,所以才没有被人及时取下来。
这是什么样的痛楚,狄飞已经不能想象。
他慢慢伸手,捧起阿汉的头。
他依然活着,依然有一双明澈如婴儿,不带半点红尘杂质的眼。
这双眼睛,曾这样看着他,轻轻地问:“你能让我做你最宠爱的男宠吗?”
狄飞的手居然没有丝毫颤抖,他轻轻唤:“阿汉。”声音极轻,极微,微小得,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阿汉的眼睛终于有了焦距,他看到狄飞,轻轻张唇,那么小,那么小的声音;“好痛。”
狄飞用右手,小心地托住阿汉的头,左手收回在袖中弯屈,然后传来极轻极微,似是骨头生生被掰断的声音。
他喊痛,这个不知道痛的白痴在喊痛。这个无论怎么打怎么骂,也不懂得痛的人,原来也会怕痛。
狄飞觉得,自己会仰天长啸,会泪流满面,然而,他的声音竟然沉稳得没有一丝波动:“别怕,很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