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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的汗毛清晰可见。一滴泪珠,顺着少女的脸颊流了下来。
啊,失明的眼睛也会流泪,盲人也会哭泣——礼子感到不可思议,她的心被震撼了。
少女又一次肯定地说:
〃真能清楚地看见。〃
说着,她突然捂住了脸。
〃仔细看看我,我相信你心灵的眼睛。〃
礼子说着,抱住了少女的头,反倒只问了句很平常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
〃初枝。〃
〃多大了?〃
〃十七。〃
〃十七?个子挺高呀。我也是大个子吧。〃
〃嗯。〃
〃刚才我生气了。我在自己心灵的眼睛上穿着一副钢铁的铠甲。你晓得吗?自己的弱点不愿被别人偷听。〃
〃我只听你的声音。〃
〃是吗?我的声音和气味都像你母亲吗?〃
〃嗯。〃
〃你说在等你母亲,她马上会回到这儿吗?她去哪儿了?〃
〃铁道大臣进了监狱,妈妈参拜神社去了。〃
〃啊,铁道大臣?〃
礼子对初枝突如其来的话语大吃一惊。
〃嗯。〃
然而,初枝却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很多人在一起。〃
〃你母亲呢?〃
到底是初枝的头脑有点不正常呢?还是关于她母亲的话题是一场悲哀的梦呢?抑或是一个人浪迹山里了呢?礼子顿生疑窦。但是,看初枝的外表,只是和服的下摆短了一点,其他并无异常之处。
〃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我也许能给初枝小姐带回来美好的幸福呢。〃
礼子摁着初枝的肩膀,说:
〃即使你母亲回来,让她一起等着。一定呀!对啦!你母亲怀疑可就糟了。把我的名片留给你。〃
十一
礼子愤然登上山去,很久没有回来。她抓住那个奇怪的姑娘,究竟要干什么呢?高滨博士也担心起来。他等得不耐烦,便返回去了。
连声音被人听见都很讨厌,要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就连博士也对礼子的激愤感到愕然。他皱着眉头想,逞强好胜也要有个限度。
转而一想,又觉得实在是可以理解的。
那是个不想让人深知的秘密。礼子最终成了同这个秘密激烈斗争的参与者。
从户籍上看,礼子是圆城寺子爵的嫡子,而实际上她是庶子。
高滨博士想,这是为了弥补这一缺憾,而激发她的贵族式的自尊心吧。
她尽管有着贵族般的美貌,但是她那种莽撞的举止显得很野蛮。也许是因为她体内流淌着无可否认的她母亲的血液吧。
总之,她是个与现在的圆城寺家族不般配的棘手的人物。礼子几乎把妨碍爵位的贫穷和家庭内部的混乱无序,都置之度外,独自坚持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
子爵把她打发到高滨博士的别墅,意在多方规劝礼子。子爵在信中写道,如果可能的话,现在有一门亲事,想征得礼子的同意。
然而,博士甚至暗中认定礼子还有一个母亲。也许这样对不起子爵,不让礼子知道倒好。
博士一面这样思忖着,一面缓步登上了山。
虽然是座小山,但是可以观赏红叶,眺望景致,因而成了这个温泉区的名胜。山顶上有秋千和长凳。
〃先生!〃
礼子从远处喊着,跑了下来。
〃那个,那个女孩,是个盲人。快!先生,马上给她治一下……如果她眼睛睁开,该多高兴啊!〃
〃盲人?这么说来,她是有点儿不正常。〃
〃先生这样的名医也有疏忽呀,难道您没看出来吗?〃
〃我只是从远处瞥了一眼……看见其人,就知道她是盲人,即使是眼科医生也……〃
〃先生太冷漠了。那么可爱的姑娘不该让她失明。〃
礼子拉着博士的手臂,催着他走。
可是,来到秋千跟前一看,初枝已经不见了,哪儿也没有。
〃我那么嘱咐,可她还是骗了我。如果不相信我,那就让她一辈子眼睛瞎着好了。〃
〃你说过要领眼科医生来吗?〃
〃倒没那么说。因为我怕先生诊断后说没治了,反而会使她更加伤心。我只说过要给她带来美好的幸福……〃
接着,她摁着胸部,说道:
〃看,先生,我这儿都湿了,是那个姑娘的眼泪。〃
□ 作者:川端康成
第二节 分离的姐妹
一
〃因为铁道大臣入狱,去参拜神社了。〃
初枝的话并非胡说。由于这话太离奇,礼子有些吃惊,但这是实话。
那桩私营铁路案的审理,最高法院的最后判决,耗费了八年时间,原铁道大臣穿着囚衣,身陷囹圄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年近七旬的老政客住在晚秋的单人牢房里,只有一张席子,没有一丝热气。
一等勋章以及所有显赫的头衔悉数被剥夺。政界要人的下狱,与其说是大树因腐朽而折断,莫如说它令人联想到政党衰败的态势。
当初枝的母亲到原铁道大臣出生的家里去探望时,聚集在那里的人群中也有人目瞪口呆地说:
〃喔,阿岛?〃
也有人白眼相加,认为她是来奚落对手的倒霉来了。
阿岛虽然只不过是长野市一个叫花月的饭馆的女老板,但她无疑是原铁道大臣多年来的政敌之一。她的饭馆是反对党的集会场所和选举办事处,颇为有名。
随着政党势力的衰落,如今花月饭馆也萧条了。
原铁道大臣虽然位居中央,但他以大政党支部长的名义要弄权势,连县的政界也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并操纵反对党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尽管如此,阿岛的探望颇有些异常,令人怀疑是否怀有某种阴谋。
然而,勇敢而豁达的阿岛对于人们的种种猜测佯装不知,郑重其事地寒暄道:
〃我带女儿去温泉,顺便来拜访一下。〃
当她刚要回去的时候,一名县议员叫住了她。
〃阿岛!我们这些竹堂会的志愿者,现在要去参拜神社,为先生的健康祈祷,你也一起去吧。狱中的先生如果听说你也前来探望,他会感慨无量的。〃
所谓竹堂,是原铁道大臣写汉诗时用的号,他家乡的会也被命名为竹堂会。会员中不仅包括政治上的追随者和掮客,也有许多因家乡出了一个竹堂而引以为荣的人。他出生的家是竹堂会的总部,他的胞弟现住在这里。
阿岛说是女儿还在等着,就先回到旅馆,带初枝出来,但在去神社途中,又改变了主意。
尽管是去参拜神社,但她不愿意让初枝去参加为一个入狱的人祈祷健康的活动。而且,她也不想让双目失明的女儿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
让她独自呆一会儿,她也会觉得寂寞,但还是让她在生长着红叶的山上等着。阿岛一个人去了。
大约五十名竹堂会的成员,身着和式礼服,在神前正襟危坐。为了向神明倾诉老政客的心境,由一名干事高声吟诵竹堂亲笔写成的入狱诗。
〃……黑暗中却见妙姿……〃
它给阿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
这首汉诗,曾刊登在今天的晨报上,阿岛也看见了。
入狱之前,原铁道大臣拍了一张身着带有家徽的黑礼服的照片,写上抒发感怀的汉诗,分发给亲朋好友。如此高龄,难以指望再从铁窗中生还,因而这张照片也可以视作一件悲壮的遗物。
照片当然醒目地刊登在报纸上。
〃哎呀,老多了,神气也不比当年了!〃
阿岛看着报纸,有些目不忍睹。
也许会成为模范囚徒,也许会在两年刑期期满之前获释,但是,深知政客末日为何物的阿岛,联想自己的往日,不由得感到一阵忧伤。
阿岛也是作为政党要人的小妾而生活过来的。
当政客下台或触犯国法时,往往〃哈哈大笑〃,说什么〃大彻大悟〃,这种心境如同陈腐的汉诗中的词句一样平庸。阿岛只将它视之为舞台上的礼节和程式。
政治就是演戏。
想起这些,今天早上有关原铁道大臣入狱的新闻报道,真像是一个曾经活跃在大舞台上的名角在进行告别演出似的。
当在报纸上看到那首诗时, 并没有任何感觉, 但一旦有人在神前吟诵,那句〃黑暗中却见妙姿〃倒使她想起双目失明的女儿。
阿岛仿佛自己看见了那种〃妙姿〃,并深受感动。
不多时,神官郑重将护身符授予了竹堂会的代表。
马上要将它送到监狱去,竹堂老人要贴身戴上。
随后阿岛也为初枝求得一个同样的护身符。
竹堂会的人们说,现在要举行一个小小的宴会,遥为竹堂先生送行,邀请阿岛参加,但她谢绝了。
〃啊,对了!阿岛那里也有操心的事啊。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