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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最后还不是一样?”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无非三个字:看不穿。”
“‘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流连?’”醒岸若有所悟。
我点头。这繁花似锦的十里维扬,不也是“看不穿”所造就?人世间营营役役,不都是“看不穿”。一腔泣血爱恋,也是一场“看不穿”。这锦绣文章,生花妙笔,尽是“看不穿”。
“睡吧。”我拉过披风给醒岸盖上。明天不去扛大米,就要打饥荒了。这倒是容易看得穿。
我睁大着眼睛看天上缓缓流动的星河,不去思索,心底自有不得安宁。你以为你假装忘记就可以逃避事实?我自己问自己。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这个事实。我自己回答自己。
我们在一个村庄停留下来。这个村子背山临水,民心淳朴,宛若世外桃源,让我们没有理由想离开。我们在村边盖了一间小屋,去给有钱人家打零工维持生计。半世坎坷,我倒还是头一遭体验贫穷。后来东家看我能熟诵典籍,聘我给他家五岁小儿当塾师。那个东家的小孩叫做杨彩青。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彩青,听起来就有金石之音,本是彩,偏重青,青乃碧,是苍天之色。彩青的父亲叫杨清溪,颇有隐逸之风。彩青母亲早逝。这样我清闲了许多,和醒岸生活也宽裕一些。日子波澜不惊,人心就也懒散起来。我简直觉得我会一辈子都留在这里了。
我学会很多以前不会也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洗衣服,比如种蔬菜。我们在这里不声不响地生活。天气晴好,我就把彩青带到河水边,一边把皂荚放在衣服上轻轻捶打,一边随口讲“小桥流水人家”,附近洗衣服的女子先嗤嗤地笑,后来就围过来问东问西,我就给她们讲些大江南北的见闻。她们不知道世间还有一种叫熊的动物,也不知道漫天黄沙是怎样的情景。我讲起时,她们就把我的衣服拿过去洗干净,醒岸笑我骗女孩子做工。我但笑不语。有时她们送些新鲜的果蔬给我,我也安然道谢收下。醒岸有时会和村里的小伙子上山采药材或鲜果。这等日子,神仙也会知足了。
看到那些小孩子,我常常想到落苏和云耳。他们也在渐渐长大吧。泪和云深会好好教导他们的。我答应云耳会回去的,我违约了,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还是背弃了我的家,所以现在我有家不能回,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我和醒岸也不时进扬州城卖掉采来的药材,再买一些生活用品。我才知道不但是盐、酱,原来连手纸都是要操心什么时候用完要去买。还好醒岸比我精通家用。他负责计算开支,我只负责逛街。我也才知道买卖都是要讲价钱的,如果你不讲,会被骗得很惨。其实我还是太守儿子那会儿,一直都是冤大头,只是没人告诉我。我想醒岸一定很看不起我。也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不过现在很显然醒岸在家里比较有威严。
城门口通常都是张贴布告的地方,今天围了很多人,像是新颁布什么政令,人们很雀跃的样子。我看看醒岸的脸色。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看醒岸的脸色,也许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心事,我时常扪心自问的那件事,我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过去看看。”醒岸拖着我往人群中挤,我不知什么时候在自动向后退。
看什么,我小声嗫嚅着,眼睛却不离那张布告,是黄色的,是圣旨。我只觉得脸上的表情开始挂不住,“走吧。”我大声说,声音却不像是我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皇上明年秋季要南巡。”醒岸平静地说。
很多人一起回头看着他,原来那些围观的人大多都不认字,只是看颜色。我只觉得眼睛一阵湿热,立刻用力挣脱醒岸的手,扭头就走。我不敢让人看见我不能掩饰的表情。
“雪行。”醒岸过来拽住我,“我们还没有买东西。”
“你去买你的东西,关我什么事!”我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你在说什么?”醒岸眯起眼睛。
我咽口口水,“……对不起,醒岸。我们去买东西吧。”我像梦游一样被醒岸领着走,根本不知道到过什么地方。我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听到这个人的消息,我没有想到会听到关于……钦毓的消息。我不想听到,我……我直觉想逃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会痛。我以为一直不去碰,伤口就会在时间中风化,我不知道它在化脓。
“进去吃点东西吧。”醒岸拿手在我眼前晃晃,我回过神,茫然地点头。就像伤口一下被撕开,我简直痛得不辩方向。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醒岸淡淡地说。
“……会什么?”我茫然地重复。我还在震痛的空白里不知所措。钦毓,钦毓,我不想回想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我不想,我不想。
“吃包子好吗?小二,来两笼包子。”醒岸不再理我。
我在凳子上坐得笔直,像一只随时准备逃避危险的某种小兽。我不知道我准备逃避什么。直到醒岸碰我的肩我才蓦然惊醒。“吃饭吧。”
我拿起一个包子,抓在手里继续发呆。
“包子不是用来看的。”醒岸用筷子狠狠敲我的手。
我手一抖,包子掉在地上。我弯下腰去捡包子,泪水就流了下来。一瞬间,所有的委屈都决堤。我没办法直起身来。我很伤心很伤心很伤心。在撼阳我就以为我已经绝望了,我没有想到现在仅仅听到他的名字我就会更加绝望。我是被抛弃的,我是被抛弃的,我是被抛弃的……就算我不想承认,我骗自己好几年,我还是被钦毓抛弃在战场上,一如每一次。他不管我被烈火焚烧,他说不顾血行将军的死活,也要平定边疆。他让我死。他让我死呀。
醒岸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别哭了。”
我哭得更痛,我什么都不管了,我放弃了我的家和孩子,我的疆场和士兵,为了他;我放弃了我的荣辱,我的心和我的情,为了他,可是他居然让我死。他能对全天下每一个人施恩,他却让我被活活烧死。我现在失去了一切。我的爱被烧死了。我一直说我不怨,我不怨,我真的不怨吗?我真的不恨吗?我尽了全心全力去爱他,换来一身伤痛,换来一片烈火。我能不伤心吗?我能不悲愤吗?
“不哭了,雪行,不哭了。”醒岸抱着我,吻我的头发。
我只能号啕大哭,来宣泄我一直不肯承认的悲伤。这悲伤被压抑太久,已经不由我控制。
醒岸拖着我出去,一路走回家。我一直忍不住地哭泣。我不想这样哭,好象把心肺都呕出来一样拼命地哭,可是那个哭泣的人仿佛不是我,他根本不听我的话。我悲哀地看着他哭得趴在地上呕吐,却无能为力。我只能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雪行,最后一次,从今以后,你都不能再为这个人哭泣。
回到家里后我开始沉默。许久,我在黑暗中对醒岸说:“都结束了。”他没有说话。
我们都绝口不提从前。我依然教彩青读书。东家让我从《论语》教起。除了讲《论语》,我也给他讲《山海经》和《搜神记》。孩子的眼睛里不应该没有色彩。
“天上真的有神仙吗?”彩青睁大眼睛问我。
“心诚则灵。”
“什么叫心诚则灵?”
“你心里相信,就是真的。不相信,就是假的。”
“那神仙到底有没有呢?”
“神仙在你心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仙。”我摸摸他的头。
“那我很诚心很诚心地向神仙祷告让娘回来,娘为什么没有回来?”
因为人间就是有那么多不幸,可是我不能这么说,“也许你娘变成了一缕风,也许就是小溪里的水,天天都看着你呢。”愿为东南风,长逝入君怀。
“嗯。”彩青含着泪笑了。我也笑了。
朝廷又下旨在江南征粮,说是因为西北战事。西北怎么又有战事?我心潮起浮。
“你想回去吗?”
我回过神,醒岸的眼神黑亮。但我知道他其实是很脆弱的孩子。他怕我离开。
“不,血行将军早就死了。”我微笑。
醒岸也微露笑意,立刻又绷紧嘴角。
我起身去煮饭。我们一递一天,今天该我。我沉默地听着锅碗瓢盆叮叮当当。我并不像我表现的那么轻松。我不是多么忧国忧民,我只是第一次明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