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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忘记这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他不知道我一直偷偷地等待这个夜晚,已经等了很久,久到以为今生都没有希望了。
唐门对家传的武功、药学以及医术都非常珍重,向来传媳不传女。女孩子想得到真传就必须在祠堂歃血立誓,今生今世若不能嫁与唐门中人,就一生不嫁。如有违背,纵然逃到天涯海角,唐门也必将其追回处死。
对大多数女孩子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本事而是幸福;况且本领越好,死在江湖上的可能性就越大。因此同龄那么多女孩中,只有我七岁那年立下了这个誓言。
立誓那天阴雨绵绵,我独自跪在宗祠里。先立誓,后拜师,整个仪式鸦雀无声。我身边两侧站满了师叔师伯,表情都很严肃,他们看我的眼神大多复杂而闪烁,有疑虑,有担忧,还有怜悯。那种沉重肃穆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若不是唐斐和唐悠就站在不远处担心地看着,我说不定跪到一半就会转身逃走。
直到两年前私下里大动干戈地查了一番,我才辗转地明白当时的气氛何以如此凝重:我的母亲就是由于破了誓被处死的,她叫唐盈。
唐盈的名字在唐门是个禁忌,小时候无论我如何追问,叔叔伯伯们最多含糊其词地告诉我父母都是唐门中人,双双亡于江湖。托悠哥去帮我问,同样什么也问不出来。
可是十余年前,蜀中的唐盈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我的一位客人在历数天下美女时是这样告诉我的,当时他的神智像是突然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那真是灿若明霞般的美人啊……”
我在能记事之前就没有了父母,三岁才被接回唐门,由掌门夫人亲自抚养。她不但宠我,而且一向愿意让我自己对各种事情作决定,连这么大的事也只是轻轻问一句:“真的想好了?小梦,以后后悔也来不及的。”
我不后悔,即使现在也一样。那时候唐斐10岁,唐悠9岁,都已经开始习武很久了,平时几乎没时间和我一起玩,我只想追上他们的脚步……
若干年后,门中的女孩们开始羡慕我,因为我会功夫,而且唐斐和唐悠都只对我好。我得意洋洋之余又有点无奈——和他们两位关系好,其实意味着麻烦不断,特别是在掌门夫人过世之后。
找唐斐麻烦的人从一开始就有许多。因为他体内流的不是唐门的血;因为掌门师伯面上和蔼,其实不喜欢他;某种程度上也因为将来必定会执掌唐门的唐悠只肯与他亲密无间,旁人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
还有,大多数时候,厌恶与欺侮是不需要理由的。
唐斐小时候很倔强,一句“野种”足以引发一场大战,不将骂他的孩子揍个头破血流是决不会停手的,结果就是自己浑身伤痕累累地被罚跪,往往一跪就是一天一夜不准起身也不准吃饭。久而久之,唐斐将独善其身的诀窍运用得炉火纯青,因为一旦起了冲突,无论输赢,只要告到掌门那里,吃亏的最终还是他。
悠哥起初会帮着他打架,后来发现不是办法,慢慢学会了用手段——搬出自己的特殊身份来解决问题。
没有人当着悠哥的面对唐斐出言不逊,各种流血冲突都发生在背后,悠哥赶到时往往已接近尾声;悠哥于是二话不说扑上去拉架,将双方勉力分开时自己通常也中了几拳几脚,他也不管这些拳脚究竟来自对方还是唐斐,一律顺理成章地指着身上的淤青朝着对方连责问带威胁带恐吓,吓到闭口为止,唐斐的一场处罚便化解于焉。
负责通知悠哥及时赶到的,则是我,我常常像尾巴一样粘在唐斐身后。
然而唐斐是不愿意悠哥来解围的,他从来没有表示过感激;相反地,他会生气地用力推开他:“谁稀罕你来掺和!”一瘸一拐扬长而去。
这种时候我常觉得他步履蹒跚时也比旁人潇洒许多。
之后一两天内,他肯定不理悠哥。我最喜欢这种时候,唐斐只能和我做伴,悠哥也只能找我说话,我一人独占他们两个。因此,唐斐头也不回的背影令悠哥微愠无奈,令我窃喜。
我想唐斐毕竟比悠哥大一岁,屡屡要他帮忙实在很没面子,悠哥也这么想。
被包围在亲情里的悠哥和我,能想到的其实都很有限。
也许就是因为儿时几乎不曾间断的打架,在练功时,唐斐的狠劲无人能比,他的功夫在年青一辈中首屈一指。他与悠哥两个人如果认真较量,悠哥基本上会输;然而只要是正式当众比试或是在掌门师伯面前,输的人一定是唐斐,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来自悠哥的麻烦也不少。
随着年龄增长,悠哥的性情日渐沉静恬淡,又是掌门师伯的孩子,原本属于那种绝少有机会惹事的人;但是只要事关唐斐或者我,事情就难说了。
悠哥很有才,可惜的是以唐门的眼光而论,他的才华属于“歪才”。唐门重毒远甚于重医,他正好相反,对各种致命毒物毫无兴趣,反而喜欢配药。
唐门剧毒之所以横行天下,见者披靡,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一旦中毒,除了本门解药外无人能解。事实上还有许多种毒是没有解药的。悠哥认为盗亦有道,没有解药的毒就不该使用,所以年岁稍长之后,他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独自呆在房间里为这些无解的毒配制解药。
到了最后,师叔师伯们每每制出一种新毒,几天后悠哥就会制出解药。掌门师伯对此啼笑皆非,极力想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制毒上,悠哥却执拗得很。
在悠哥十五岁,唐斐十六岁那年,唐斐中过一次毒。那种毒,没有解药。
掌门夫人已经过世,守在他身边的只有我和悠哥。
整整三天,悠哥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忙得顾不上;我帮不了什么,只是呆呆看着。那三天至今回想仍觉得宛如恶梦,唐斐的气息慢慢微弱下去,悠哥一言不发忙个不停,素来平静的眼里渐渐有了血丝。
我对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充满了厌恶。
用淬毒的暗器伤了唐斐的人叫做唐吟,当时十八岁,在嫡系弟子中也算数得着的人物。
三天后悠哥终于走出房间,唐斐还很虚弱,他要我留下来照顾。结果我实在太累,伏在床边一觉睡了过去。醒来时悠哥已经回来了,靠在椅子里睡得不省人事;再推开房门一看,唐吟倒在门外,脸上隐隐透出青黑色,显然中了毒。
唐吟中的毒就是他用来对付唐斐的那种,真正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据说悠哥是直接微笑着走到他面前,微笑着把暗器插入他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去的。唐吟身边有不少长辈和平辈,谁也没想到悠哥会这样公开地出手报复。
唐吟就这样在房门外躺了三天,进进出出时,悠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做自己的事。整个唐门只有他会解毒,求情的、施压的或兼而有之的人来了无数,连掌门师伯也出面了,悠哥只是不理不睬。
最后总算有人急中生智,想起去求唐斐,唐吟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几天后,连同这种毒在内,几种唐门著名毒药和解药的配方传遍了中原武林。悠哥望着怒容满面的掌门师伯,依然一言不发。
没有人撑腰,唐吟绝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这个道理连十三岁的我都能想通;悠哥揪不出始作俑者,干脆对整个唐门发出威胁。
整件事带来的最终结果是唐斐卧床半个月,悠哥被重打了四十鞭,只好也卧床半个月。还有,唐门中人从此知道性情温和的唐悠一旦急了,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之后的两年中,唐门开始高价卖出一些解药。
当然,解药比暗器更加难以取得,除了充足的金钱,还需要门路人情。唐悠的名声随着这些标价千金的药物逐渐开始在江湖中显扬;与此同时,唐斐依然藉藉无名。
对于这种状况,悠哥什么也没有做,他似乎觉得这样很不错。
掌门师伯的身体不好,悠哥陪他的次数比过去多了许多,其它时候悠哥身边也常常围着许多人,再过些时候,一些门中的事务就开始堆到他身上。
这些事务好像真的给悠哥带来了很大负担,没过多久他就把其中属于日常例行的部分丢给了唐斐,很快,唐斐每天埋头理事的时间就超过了他。唐门上下对此虽然略有微词,但一想到这两个人谁也不好惹,也就随他们去了。
再接下来,唐斐身边也不知不觉聚了一些人。
日子平静地滑过去,黄毛丫头这个词离我越来越远。那段时间,我的心里总是一波一波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