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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回头,果然,她正站在他的身后,穿一件火红色的双排扣紧身呢绒长大衣,站在青灰色砖墙前面。远处她的背后是清华大学灰白色的校舍,头上是蓝色的天空,这一切衬得她鲜艳夺目。她笑嘻嘻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只手机。
他呆在那儿看她。她关了手机,走近来。
这一天正是12月25日,西方人的节日,离他们刚到北京,已整整过去一年半的时间。
这一段日子里,一场全球性的运动会刚拉下帷幕,有了得了金牌,有人没得奖牌,有人激动兴奋,有人掩面痛哭。这一段日子,中国足球队进入世界杯的愿望刚刚落空,数以千成万计的人沉浸在失望悲痛和恨铁不成钢的怨恨之中。在国外,恐怖活动时有发生,有人惊慌有人幸灾乐祸;非洲传来有人饿死的消息,而西方不时有人吃饱了空虚大搞惊险刺激活动,爬山划水拳击比赛层出不穷,不设任何保险措施从24层楼顶跳下比谁先跌死的事情也时有所闻。
空气干燥寒冷,地面积着厚厚的冰,树枝光秃秃的。建筑物外面行人稀少,车子单调地来往。太阳却依然一如既往地照耀着他们,天空依然蔚蓝,白云依然在飘浮。而他,依然喜欢北京。
一进门他就紧紧抱住她。他的欲望强烈得不可抑制,但她及时把他堵了回去。她忽地把头拨开:“我闻到陌生女孩的气息。”
“这儿来过女孩。”
“不止一个吧?别不承认!哼哼,被我抓住啦,你这个花心的家伙,说,来过多少女孩?不说就开枪啦!”杨妮嘟着嘴,手掌做成捏着一支手枪的样子,指着他。
“亲密的只有两个。”他举起双手,坦白交待。
“小彦是其中一个吧?说,是不是,你这个坏蛋!”
“你知道?”他放下手,正式道。杨妮也放下“枪”,刮了他一个鼻子。
“别以为我真的忘了你,其实呀,我一直在关注你。就像春天关注花朵,图书馆关注图书,鸟儿关注飞翔一样;还有就像起义军关注皇宫里的妃子,小鹿关注老虎,间谍关注情报一样。怎么样,高兴了吧?”
“那为什么不来找我?”
“没必要找你呀。再说我很忙。你就不要追究这个了嘛,你知道我做事都是随性情的,性之所至啦。就像高山的流水随处可去,想流到哪里就算哪儿;就像大地上的青草到处生长,想在哪儿绿就在哪儿绿;就像电视和电台的节目深入每一个家庭,想到谁家就去了谁家;就像……反正,就这样啦!”她转身坐在床沿上。
“那现在怎么来找我了?”他忽然感觉到她比以前还会说话了。
“想你了呗。”她嘿嘿一笑,“很坏是吧?”
“的确很坏,想用我了就来,不想用我了就不来,不想用的时候甚至可以半年不给我一个电话。”说到这儿,他暗叹:她对我的感情,根本不及我对她的感情深广得如周星驰在《鹿鼎记》中所说“如同长江之水绵延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可我一直在暗中帮你。暗中帮你,就像做好事的神仙一样。帮你的时候,我看着你,你却看不见我。”杨妮从包里摸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点上,抽着。“那个白天星,就是我叫他来的。”
其实他已经猜到了。没有突然从天上掉下馅饼的事。有些艺术品,它的好坏是难以判断的,全看先入为主的观念。一幅莫名其妙的画,你看不懂的时候,别人的看法就至关重要。有人说这幅画好,好得不得了,你在难以判断的情况下也就真认为它好了。如此而已。所以,他不拒绝第一个声称欣赏他的作品的人,不管那个人出自什么原因这样做。因为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然后就会有第三个。如此下去,慢慢地,你就成为公认的“大师”了。
“而且,”杨妮说,“我想你就是想你,不能说是想用你。若仅仅是用,我为什么不去找更多的别人?”
“当然,我们之间,感情还是有的。”他说。
“说起来很复杂,我搞不清楚人与人之间都是怎么回事。有时我感到自己是一天鹅,却混迹在家鹅中;有时我感到自己是一个长长句子中一个孤独的标点符号;有时我又觉得自己和别人一模一样,根本区分不出来,像一群蚂蚁中的一只蚂蚁。我是什么呢?我和你的关系,又算是怎么回事?我对自己的情感,已经无从把握。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你在我的心目中所占比重是很大的。”
“这个我相信。”他说。他想起了小彦说过的话。可小彦说杨妮说过她最爱他。看来她确实已经把握不住自己的情感了。
“现在我自由了,”杨妮说,“我有钱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想不到的是,我的行动自由了,情感竟也自由了,自由得不受我的支配。我有时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个而不喜欢那个,不知道。这真有意思。你说有意思不?”
“不知道。”他说,“我说不上来。”
“思想也相对自由了,”杨妮喝了一口开水,“现在是天马行空,乱想一气。”
“这你过去也是这样的。”
“过去也是这样吗?乱想一气?哈哈。”杨妮笑起来。“可这个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科幻小说里的人物,能够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人物,想法和武功连在一起,用什么样的武功别人就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有这样的武侠小说吗?”
“没有。要我写我会这样写一个武侠大师。我过去真的也是这样,乱想一气?”
“对,是这样。”他说。
“是的是的,我是一个想象力极端丰富的人,丰富得像蚂蚁背上背着一个大象。我是蚂蚁,我的想象是大象。”杨妮说。然后她放下杯子,一把拉起我:“走吧,到我那儿去。我在亚运村有幢房子了。”
“不方便吧?”他看看她。
“有什么不方便的?那是我自己的房子,我一个人住的。那家伙不住那儿。”
“不住那儿的那家伙是谁?”他问。
“给我房子的那个外国人。”
“新加坡人?”
“不一定,我会有很多外国人。那些外国人,除了口袋里的钱好一些其它都糟。观念更糟,以为他们了不起,我们中国人都不行,都得看在钱的面子上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当然,我也低了低头,但我不会屈膝,接下去我连头也不低啦,我谁都不怕了。”
他们出门。他正要锁门,房东老郭过来问要不要替他灌几壶开水,他们刚刚煤炉烧着,开水多得没地儿盛了。他便回屋取开水壶,然后到老郭屋子里去灌水,杨妮也跟过来,看着他灌。屋子里开着电视,有两个女孩坐在前方看,是老郭女儿和她的同学。他灌好一壶、开始灌第二壶时,电视里传出歌声,正是杨妮的《姐姐》,他说:
“你的歌。”
杨妮点点头,转身去看。他灌好另一壶,把两个热水壶放在一边,也走过去看。是另一个MTV,他没看过的。那里面画面是黑白的,极美的田园风光,忧伤的杨妮一会坐在车上,一会走在山路上。她的忧郁的大眼睛不时地朝屏幕外的观众看。大家看了一会,正在看电视的房东女儿、十六岁的郭倩看见他们站着,说:
“搬张凳子嘛,一起坐嘛。”
“不了,我们马上就走。”他说。
杨妮的MTV完了,主持人在介绍她的另一首歌。这时郭倩叫起来:
“你这位女朋友这么像杨妮呀!”
“……”
“真的。”
“咦,简直一模一样!”
“我就是杨妮。”杨妮笑笑。
“你就是杨妮?哇塞!”
“真的!”
“就是嘛。”他说。
“Yeah!”两个女孩跳起来。郭倩跑去自己的房间拿薄子,另一个女孩喊:
“给我拿张明信片过来!”
杨妮给她们签名,说:
“你们还在读书吧?同学们都知道我吗?”
“怎么会不知道,你现在是京城最红的歌手呀。我们班男生都崇拜你崇拜得不行。”郭倩说。杨妮笑:
“只有男生呀。”
“女生当然也一样。说男生让你高兴嘛。”另一个女孩头一甩头发说。
老郭冲他说:“她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怎么?”他说。
“没有就追她呀。”老郭看看杨妮,拍拍他的肩暧昧一笑出去了。这时电视里在放杨妮的另一首歌,画面是一个演唱会的录像。
郭倩对杨妮说:“你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