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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讶然。
子忻还是子忻。他什么也没有变,还是那么令人费解。
“你可知道他住在哪个镇子里?”她终于问道。
“不知道。”小二摇了摇头,见她大失所望,又道,“我替你打听一下。”
他到后堂走了一圈,回来告诉她:“是东塘镇。”
她心中猛然一震,忽然抛下杯子,跳上马,急驰而去。
天地间飘着无边无际的大雪。那条道路她十二年前曾经走过,如今大雪中却变得彻底陌生。
有好几次她怀疑自己走入岔道,正在走向某个陌生的村落。
路上行人稀少,马蹄奔驰在雪中,溅起串串雪花。黄昏时分,风雪中的小镇如此安谧。澄黄的灯火梦寐般闪烁着,炊烟弥漫,搅乱了漫天的雪气。
北风卷地,严寒刺骨,青石小道已被积雪埋没。勤快的小贩仍在道旁兜售担子里的最后一把青菜,米袋里的最后一斗米。他用颤抖的嗓音吆喝着。不时地将红肿的双手放到口边,用自己的呼吸取暖。
她沿着街边的招牌一路看过去,它们大小一致、毫无特点,她无法确信哪一间铺子是十二年前她们相遇的地方。
最后她只好随便敲了一间铺子的门,打算向主人询问子忻的住处。
开门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怔住!
她看见了子忻!
子忻也愣了愣,既而向她微微一笑。
她顿时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变了很多,子忻只怕已不认得门前的这个大胖子女人了。刚要张口,子忻却抢先打了个招呼:
“你好,风沂。”
“我……我……你好。”
“外面很冷,进来坐。”他将门拉开一角,等她走进屋内,便将门轻轻合上。
那果然是间很小的屋子,除了最简单必用的几件家俱之外,一无所有。可是房子却收拾得很干净,当中一个取暖的火盆,炭火微温,薄薄的窗纸挡不住室外的寒气,他披着一件陈旧的皮袍,手指冻得发青。
他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却无法递给她。因为他一只手受了伤,另一只手必须扶着手杖。
看得出他很尴尬,她淡淡一笑,从桌上端起茶杯,轻轻地呡了一口。
“我担心你已经不认得我了。”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样容易被他的脸,被脸上那双遥远而深挚的目光打动。
“怎么会呢?”他凝视着她道,“我永远认得你。”
脸无端地又红了,她握着茶杯,低头不语。
他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地上拾起一个竹筐,道:“你先坐着,我出去买些炭回来。——屋里太冷。”
她连忙站起来,抢过竹筐,道:“我陪你去。”
“不必了,外面下着大雪……”
“我刚从外面进来。”
“好吧。”
他走到门边坐下来,拿出一双靴子正打算换上。他的左手很不灵便,穿了半天才穿上一只,她跪下身来,推开他的手,道:“我来吧。”
说罢,不由分说地替他穿上了另一只靴子。
他想说“多谢”,又觉得生分,话到了嘴边,没说出口。
出门走在雪地里,他忽然挽住她冰冷的手,问道:“风沂,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挺好的,你呢?”
“也挺好。”
“上马吧,地上很滑。”她牵着马对他道。
“不不不,”他立即想起了小湄,此生此世,他绝不再让女人替他牵马了,“集市离这里不远,走着去就可以了。”
她只好陪着他一起走到集市。
在路上他一直默默地牵着她的手。她感到他受了伤的左手没有以往那样有力,却仍然温暖,她甚至感到他牵手的样子很无辜,很依赖,像个小孩。子忻还是那样消瘦,却固执地走在前面,替她挡住迎面而来的风雪。
找到一家炭铺,他忽然问:“你打算在这里住几天?”
她生气地停住脚,恶狠狠地盯着他。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连忙解释,“如果你住得短,我就买好一些的炭,少些烟气。如果你住得长,我只好买一般的了。——我的银子不多。”
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懊恼,怎么一张口就又把她得罪了呢。
苏风沂道:“我住得长,但我也不要烟气。”
子忻看着她,叹气:“风沂,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难伺候。”
她一下子又跳了起来:“我一点也不难伺候,你才难伺候,你最难伺候了!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小心,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幸亏还留下一条命,不然……不然……我岂不是要到阴曹地府才能找到你?”
他赶紧闭嘴,用手中的银子买了最好的炭。由着苏风沂抱着沉淀淀的炭篓子跟着他往回走。
添了炭,火盆的火旺起来,屋子也跟着暖和过来。
环堵萧然,想他生活如此清苦,她不禁有些伤感。
两人默然无言,对视良久。
憧憧的烛影中,她忽然压低嗓门,悄悄地问道:“子忻,你还见过竹殷么?”
他摇摇头:“没有。”
的确没有。自他与苏风沂分手的那一天起,竹殷再也没有出现过。
“你不必这么惩罚自己,”她握着他的手,轻轻地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的手猛地一抖,道:“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唐蘅告诉过我小湄的事。”
他不安地看着她,眼中忽现痛苦之色:“不,是我杀了她!……我不该约她出来,我不该学骑马,我不该粗心大意丢失了手杖,——是我害了她,是我杀了她!她还那么小,才十一岁……”
闭上双眼他又看见了小湄,听见了那天的雷声。她倒在地上,黑色的血从脑后蔓延开来……她瞪着大眼看着他,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啊,直到死她都不明白生命原可以这样轻易而偶尔地消失。
——我想睡了,明天再教你……
她用指甲掐了掐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所以你选择了放逐,选择了流浪,认为自己不配过好日子,是么?”
是么?
他问自己,是这样么?
每当打定主意去看风沂时,到了最后一刻他都放弃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避她。
就像鹭川跟他发过的牢骚,苏风沂这个人,真实得令人倒胃,尖锐得让人难受。而她偏偏目光如电,丝毫不肯放过别人。
他不肯面对自己的内心,因此也不肯面对她。
“这不是你的错!”她大声地又说了一遍,“请不要让爱你的人也跟着一起受惩罚吧!”
是啊,他有多少年没去看望父亲了?子悦出事时若有他在身旁,也许不会轻了此生罢?
他脸色苍白地笑了笑,道:“好罢,这不是我的错。”
“那你就原谅了自己吧,”她坐到他身边,将头歪过来,甜甜蜜蜜地靠着他:“也顺便原谅我。”
他有些听不明白:“原谅你什么?”
“凡是你不喜欢我的地方,都得原谅。”
“只要你是你自己,我都喜欢。”
他摸了摸着她头顶上柔软的长发,然后用竹棒拨了拨盆中的红炭,道:“晚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夫妻肺片、四喜丸子、清炒萝卜。”她毫不客气地开出了菜单。
他站起来,闷头闷脑地走向厨房,走到一半,忽又折回来,在她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她道:“风沂,嫁给我吧。”
蓦地,她的眼红了:“为什么你现在才说啊!”
他顿时很紧张:“现在说晚了么?”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半晌,粲然一笑:“不晚,一点也不晚。”
那天夜里,他们终于住在了一起。
没有红烛,没有嫁衣。
她以为自己会害怕,而一切却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她这才明白,在子忻面前,那些潜藏多年的恐惧并不存在。
如果深爱着一个人,什么恐惧都可以克服。
第三日子忻到寺庙辞去了抄经的差事。
“哦,”方丈有些惋惜,“是太累了吧?以后你还常来抄,少抄一些就可以了。——工钱不变。”
“不不不,”他说,“我成亲了。”
“恭喜啊恭喜!”方丈替他高兴。
“我妻子挣的钱比我多,”子忻笑道,“她说,我可以在家里静心写书,不必抄经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