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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细如发丝的绿藻,手在水中微微一搅,可以看见几只惊惶失措的蝌蚪。
记事以来,子忻从未如此肮脏。
阳光懒洋洋照在街头。
他的左边坐着一位细脸长须的老汉,十指焦枯,双目混浊,满脸腊黄,形容萎琐,摆着一个测字的摊子;右边是一个年轻的瓜菜小贩,样子十分精明。他一只手拿着把破扇赶苍蝇,另一只手则往瓜果上洒水。
初春时分上市的苦瓜是浅绿的,样子好像一个纺锤。顶端有一抹夺目的嫩黄。 瓜面上的棱纹——不论是凸起还是凹下——都光滑干净,充满腊质,绝无黄瓜上常见的那些细小绒毛和疹状突起,在形状上更与玉米接近。据说,苦瓜藤上的绿叶比爬强虎还要浓密,采摘的时候,它们全都羞羞搭搭躲在密叶当中,只偶尔露出半截身子。你必得像个莽汉一般将她们一个个地从里面拉出来。排列在苦瓜上面的一颗颗大小不一的小瘤,像史前古老的山脊,像溶洞壁上的滴乳,又像花园里的一片鹅卵石地。小贩处心积虑地将四十九根苦瓜,一排七个,大小统一,一层挨着一层的垒上去,摆成一朵菱花的模样。一旁则饰以鲜红的辣椒和碧青的芋苗。整个果摊经过这一番布置,竟如画毯一般的好看。
子忻呆呆地看了半晌,不由自主地歪过头去,贩子赶紧道:“客官要么?这上品新鲜苦瓜一斤算你五分银子好了。”
子忻连连摆手:“不要。”
“四分怎么样?买两斤我算你四分一斤。”小贩锲而不舍。
“不要。”他只好加上一句,“对不起。”
小贩的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失望的神色,仿佛被人拒绝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在子忻看来,小贩在布置瓜果上所花掉的心思,并不亚于大将军的临兵布阵;说服客人所用去的唾沫,大约也不少于帝王宫中的谏客。一日复一日,他们坐在尘土飞扬的街头,一遍又遍地整理着凌乱的货摊。无论生活如何地重复,他们总是面不改色,兴致勃勃地等待着、兜售着、收拾着……
想到这里,子忻不禁苦笑。
赋予日常生活某种意义显然需要勇气:一种面对无奈的勇气。
所幸他的勇气没有,运气却不坏。
原来这小镇虽不偏僻,村人却大多迷信巫鬼。有了小病或请巫婆作法,或邀道士禳灾。病得重了,便全家老小齐赴十里以外的古刹磕头许愿,然后回家礼佛诵经。样样都不管用了,才会赶更远的路到大镇子上去看郎中。——那也只限有钱人家。所以此处从无坐堂的大夫,卖药的摊子倒有好几个。如有江湖郎中或游方和尚路过,村人一见,便蜂拥而来,把那十几个月没看的老病、慢性病、不要紧的病、没钱瞧的病都搬了出来。只为江湖郎中收费极低,实在无钱,送一篮子花生、鸡蛋也能打发。
子忻一到东塘镇,加上姚阿三的大力推荐,这一天,他几乎是从早忙到了晚。究竟拔了多少颗牙,开了多少张方子,连他自己也弄不清。
到下午集市更盛,求医的人更多的时候,阿三见他忙不过来,便自作主张地替他赁了一间临街的小铺。原先的铺主是位布商,因开业不到半年便亏光了本,怕人追债,卷着家当连夜跑了。留下一房半新不旧的家俱。铺子的后面连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当中一口水井。自带着一套厨房和卧室,所以租价不低,十分干净。子忻刚刚开业,只交了五两银子的定金。阿三拍着胸脯道:“瞧老弟的手艺,挣银只是早晚的事。这些琐事都包在你三哥身上!你只用每隔十日交我十两银子就行。”
说罢,叫来一帮人替他洒扫庭院、张罗布置。桌椅一摆,药枕一放,现成的笔砚一搁,却也是一间像模像样的医馆。这一番忙碌,眨眼间便已天黑,众人渐渐散去,子忻颇觉疲惫,也懒得做饭,啃了三根黄瓜,出门买了些日用之物,烧水洗过了澡,便将自己的行李打开,收收拾床铺,斜躺在床上读书。
桌上的一只绿烛似乎渗了假,点燃之后没过多久,就烧去了一半。且烛芯噼叭作响,烛光飘浮不定,整个屋子也跟着烛光一起跳跃起来。
接着,书上字也浮动起来。一阵心烦意乱,他将书抛到一边,点起了另一只蜡烛。
正在这时,门忽然“吱”地一声开了。
他这才想起,因来得匆忙,并未锁门。自己身无余物,难道还怕偷儿不成。岂不料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绿衣双鬟,极瘦的脸上,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她身手敏捷地走进内屋,身后背着一个大包袱。看到子忻,“咦”了一声,好像十分惊异。
“喂!你是谁?几时住进来的?”没等子忻张口,女孩叉着腰,对他毫不客气地道。
“下午。”
“这里!这间屋子!是我的地盘。”女孩目光凌厉,神态凶恶,显然是发了怒,“你——出去!”
子忻刚要开口,又听得一声尖叫,女孩跑到床边,跺着脚大声道:“我的被子和枕头呢?怎么都不见了?你把它们弄到哪里去啦?”
实际上刚住进来的时候,打扫卧室并没有花去什么功夫,里面十分干净,床上的铺盖异常整洁。尽管如此,子忻还是洁癖发作,将床上所有东西都卷了起来,塞进一个木箱里,然后换上了一套全薪的。
“请问,这里真是你的屋子?”子忻不紧不慢地道。
“这是一间空屋子,谁先发现谁先住。”女孩站到他面前厉声道。她的个子明明矮他一头,却毫不示弱,“我已在这里住了两天了。”
“有租契么?”
“没有。”女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有,”一纸租约就在抽屉,他拿出来,递到女孩子的手中,“我交了五两银子的定金。”
女孩子将租约细细一看,“哼”了一声,道:“你有银子,很了不起么?”
“不敢。”
“走就走,谁希罕这破屋子!”女孩子身子一拧,包袱一甩,昂着头,顷刻间又大步地走了出去。
一场误会。
所幸这女孩子来如电去如风,并不死缠到底,他松了一口气。
接着,因这突然而来的兴奋,他了无睡意,复又躺在床上读书。
到了夜半,风雨忽至,听见远处隆隆的雷声,他起身关窗。想到方才正因为门没有锁上才引起了麻烦,便行到厅前,找到门栓,正要将门拴好,忽然发现那绿衣女孩并没有离去,只是将包袱顶在头上,蜷身抱膝地缩在门檐下避雨。夜凉如水,她只穿了件很薄的衣裳,冻得牙齿咯咯直响。
子忻微微一愣,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女孩一翻白眼:“关你什么事?”
“进来,”他拉开了门,“外面很冷。”
“这里很好。”
“你若真的无处可去,今晚就睡在屋子里好了。”子忻慢吞吞地道。
“谁希罕你的屋子!”
“那么……请便。对了,忘了告诉你,对门大叔家有只看门的大狗,小心……”
这话还没说完,女孩“哧溜”一声从他的腋下钻进门内,将门死死地关住。
“你怕狗?”
“谁说我怕狗?”
客厅十分狭小,女孩子四肢纤细,瘦骨零丁,神色警惕地打量着子忻。
“你是干什么的?”打量了很久,她突然问道。
“我是个郎中。”
“一点儿也不像。——你看上去很小。”
“请问小姐贵庚?”
“十三。”说完这两个字,她“啊啾”了一声,打了一个喷嚏。
“厨房里有热水,需要我替你端进来么?”他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别嘘寒问暖的!平生最讨厌你们这些假献殷情的男人!”丢下这句话,她登登登地奔到厨房里,过了半天,又远远地叫道,“喂!你过来!”
他只好柱杖过去。
“这桶水太重!”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腿,“你要是扛不动不要勉强。”
无论说什么话,她都没有半分惭愧的意思。
他一声不吭地将一桶水替她拎到卧室。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还傻乎乎地站在这里做什么?人家要洗澡。”
他走出门外。卧室里哗哗一阵水响,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女孩子整整齐齐地换了件干净的花裙,将湿漉漉的长发团在脑后,歪着头道:“我洗完了。”
她光着一双雪足,趿着睡鞋,在细小的踝骨上方,刺着一个小小的漩涡。
显然,她没有半点要将卧室让出来的意思。
他只好道:“嗯……你睡吧。”
“我睡客厅的地板上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