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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无悠吐出一口悠长之气,喝了一口冷冽甘醇的酒,将他讲述的故事收官。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事情的全部了。其他的,无情你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知晓得更清楚了。”
无情悠然一笑。“有虑哥哥,你比我会讲故事呢。这些事,我即使约略晓得,但由我讲来大抵也只得寥寥三五七言,乏味得紧。真要谢谢你。”
“那你拿什么谢我?”白无悠的脸皮之厚,竟当众向无情讨起赏来。
“我的谢礼么,不是老早就已经送到你的身边了么?”无情笑意盎然、意有所指地睨了一眼秋悉,了然地看小丫鬟脸上飞红。
江思月恍惚自故事带给他的震撼中脱身出来,看了看仍凝眉沈思不语的兄长,然后望向无情。“月姑娘,你为何单单引我们兄弟来听这有损令堂名誉的往事呢?”
然则他嘴里这样问着,心里却早有了一种预感,无情接下来要说的,将会是另一个惊天秘密,而且,是与他们江家休戚相关的秘密,是让人无法承受的秘密。他想知道,但是他也害怕知道。
无情冷魅的眼瞳睇进江思月矛盾无比的眼底去,她一贯冷冽的眼中染上微乎其微的温和与无奈。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无关呵。她生平从未见过父亲,然而如今,以及过去每一次见到江思月,她都能明白母亲为何对着她泪满衣襟。
素手执起了酒杯,机灵的倾儇立刻自罗的手里接过酒坛子,替无情斟满一杯清澈如水冷冽如甘醇的“醉己”酒,然后静静退开。
无情起身,执着酒杯,踱至门边,面向小院,一阵晚风拂过,吹动她面上缀着黑水晶珠的面纱,发出细碎的声响。
叮呤、叮呤,一声声,在众人的一片沉默之中,带着夺魂摄魄般的幽魅。
纤手一翻,轻轻一扬,无情将一盏酒洒在了竹楼外的地上。
“去年紫陌青门,今年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无情一手负在身后,轻轻低吟,声音低沉,带着深不可测的寂寥。母亲的一生,便是在这样的寂寞之中,慢慢逝去的罢。
竹楼外,夜风掠过相思竹林,发出“沙沙”细响,寂寂如深海,竟倍生了无限的凄清苍凉。
倾儇看了,强抑下冲上去抱住小姐寂寞身姿的冲动,又斟了一杯酒端过去,换下小姐手中的空酒盏。
无情无声地接过青碧如玉的酒盏,又一翻手,将第二盏酒洒于门外,复又轻吟一句:
“酒醒波冷,正凝想明当素袜。如今安在?惟有阑干,伴人一霎。”
白无悠在一边听了,又拧了拧鼻尖。还好,他不用娶无情。否则要他吟诗作对风花雪月,他可吃不消,酸死了。但,胸口那挥之不去的酸楚苦涩,让他想仰天长啸。
秋悉白了他一眼,示意他老实一点。同他相处三个月,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她已经熟知他的每个小动作。白无悠立刻讨好地放下手,向秋悉笑了笑。
倾儇此时已经斟了第三杯酒递到无情手中。
这一次,无情执酒肃立良久,才将酒尽数飞洒出去。然后,她将目光投向月冷庐里的三座墓冢。
娘,你常说,他一生心中只爱他的结发妻子,从无一日将你记在心间。可,你错了。而今,我放弃了山庄,却不放弃属于这里的每一点滴的回忆。您所要保全的,我会尽全力为您达成。然则,您所受的委屈,我也要一一为您讨回来。
一阵疾风扑面,无情挑眉而笑。天下人只晓得她放手把山庄交给儇管理,当她是知人善任。可惜,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是她没兴趣再玩下去了,一切,就在今夜做个彻底的了结罢。
夜色渐浓,弥漫在空气中的杀意愈发地厚重了起来。淡淡一笑,无情优雅地转回身来。
伸出左手,衣袖滑落,露出皓腕。欧阳如霆的眼倏忽一眯。无情的左手腕子上,系了一条游龙戏凤的金链子,龙与凤的眼皆以豆大鲜红宝石镶嵌。他是当朝的一品大员,岂会不识货?这根金链子,是当朝国宝,与皇太后的金翅团花凤冠、鸾凤交颈耳坠、百鸟朝凤项链、金镂凤戒指是一套的,在祈年祭祀祖先时才会拿出来戴一次。传媳而不传女,可是,当今皇后并没有自皇太后处得到,因为他从没见皇后戴过。拥有这条链子,等同于拥有母仪天下的权利。他一抿唇,这就是为什么皇后会下密诏一定要挟月冷以制镇国公府的原因了罢?
此链,想必是自先皇手里送出去的。皇太后同已故飞彤郡主是嫡亲姐妹,感情深厚。为了保全姐妹深情,飞彤郡主抗旨拒婚下嫁了月老庄主。这根链子,应是就这么传了下来。换言之,宫里是晓得的,却没有任何名目可以索回。所以,他们只能玩阴的了。
想到这里,他已经明白,大内中宫是决不会放过无情的,即使她将山庄拱手让给了他,皇后还是欲除无情而后快。
无情的手,此时已抚上了一边耳侧,并看向江氏兄弟。“这将是我第一次在两位面前做此举动,想必也会是最后一次罢。”
话音且消,纤指一挑,系在一侧耳旁的面纱,如一羽翩翩黑蝶,飘然坠落,被黑色水晶珠子的重量带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悠悠地垂落在了无情纤细洁白的颈侧。
在座的众人齐齐望去,竟一时无语,连一贯在京城里见惯了各色美女和自家胞妹欧阳如雪美貌的欧阳如霆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如雪已经是名动公卿之美了,然同无情一比,实在是黯然失色。眼前的玄衣女子,真真是发黑如鸦,眉如远山之翠黛,眸似寒潭之清幽,唇若夏花之红滟,凝肤欺霜赛雪,骨肉均亭,态浓意远淑且真。衬着一袭决没有半点花哨点缀的素衣,清艳而冷魅,飘逸而神秘,让人不敢逼视。
然后,除了白无悠与倾儇,众人脸上都浮现了不同程度的愕然,当中属江澈的震惊最甚,以至于更形脸色的灰败。他错愕地望向自己的弟弟,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即使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亲眼所见的巨大震撼冲击得他口吃了起来。
“你……她……你们……”他几不能成言,只是反复望着弟弟与无情。
江思月的诧异决不下于自己的兄长,他痴痴地望着素衣玉立、月华无双的无情,竟仿佛有揽镜自照的错觉。他与她,有着何其相似的眉眼,相似的口鼻,甚至下巴中间那细小的凹痕都如出一辙。只是,无情的五官更阴柔冷冽,而他自己的则阳刚温文。他与她,竟似临窗照水时所呈现出一刚一柔、一阴一阳两种相似然却又截然相反的面貌。
他动了动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父亲生前把他叫进书房里去,但是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细细凝视他长久的画面。父亲第一次用此种迢遥无比的眼神看他时,他十岁。之后,父亲替他起了表字——思月。
难道,这就是原因么?江湖上众说纷纭、猜测不已的,月无情的生父之谜,谜底,竟然是自己的父亲么?因为父亲敬爱母亲,所以不能对月初晴作出任何承诺,甚至不能对她负责,却又得知月初晴有妊生女。也就是因此,父亲才终生郁结,并且在一次抵御外族侵扰的战役中,主动请缨,最后战死沙场。他以保家卫国的壮烈死亡,终结了他埋在心中多年的愧疚痛苦。是故,父亲以血写成的遗书上只有一句话:不忠不义,不必苟活。原来,这话不是指在战场上临阵脱逃的鼠辈,而是在说他自己!他自认对家人不忠,又对舍身救他的月初晴不义。
父亲——根本等于是自杀,只是,杀死他的,是外族入侵者。这个认知,让江思月痛苦地阖上了眼。
江澈突然长声叹息,并望向了无情。
“你一早已经知道,是不是?你经年累月以轻纱覆面,也并不是因为貌美无双并替未来的夫婿守身,而是你早就已经知道叫天下人看见了你的真颜的后果,对不对?”
“是啊。”无情幽幽地喟叹,“凡有眼睛有头脑者,只看见我的脸,也必将发现真相。我答应了我娘,决不令江先生死后声誉蒙羞受损。故,我不会向外人展露我的真颜。”
“哈哈,哈哈。”江澈倏然仰头笑了起来。“我都做了些什么?我都做了些什么啊?我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达成父亲的遗志,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他的笑声在室内回响,惟其声振竹林,才更形了他的痛苦无奈。
“洌弟,你知道么?母亲爱你比爱我多,因为你象父亲更多。她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却从不要求你做任何不喜欢的事。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