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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只一盏橘黄的壁灯亮着,他连衣服都没有换,依旧是昨天出门的那件灰色西服,坐在不久前才买的那张藤椅里,整个人就似陷在那里。她放轻了脚步,走得近了,才发现他微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打下浓厚的阴影。
大约一回来就累得睡着了,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随便搁在腿上。她悄悄在他身前站定,他呼吸安稳而平静,晦暗的光线里,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了,但她仿佛看到他眉峰的起伏,心里的沉重。
轻轻叹出一口气,夜凉如水,她返身上楼,想替他盖点东西。
再下楼的时候,依旧是轻手轻脚,但他却已经醒了,站在窗前,他手里夹着一支烟,也不见他吸,就这么垂在身侧任它燃尽。
在向晚的位置,正好看到霍清宁的侧面,看着他脸庞的朦胧的轮廓,鼻翼的阴影,嘴角牵强的弧度。
“二……”她刚想开口,却看见他怔怔地落下泪来,滚烫的热泪,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潸然落下,跌落在地上。
向晚返身回房,这种时候,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几近清晨的时候,她听到楼下一声极轻的关门声,再飞奔下楼的时候,只见茶几的一角赫然放着一串钥匙——一串毓秀园的钥匙。
她走过去,颤抖着拿起钥匙,微凉的金属上似乎还遗留他的体温在上面。缓慢地把脸贴上去,金属的凉意侵入肌理,在金属与脸庞间,有蠕蠕的泪蜿蜒而下……
霍夫人的葬礼,前来吊唁的人一批又一批,放眼望去,诺大的霍宅治丧时银山堆雪似的,真的是冠盖满目,繁华如流。虽然有专人安排,但无数细琐的事名义上仍得来请示霍清宁,一连大半个月,整个人好似掏空了一样,到了四七之后大出殡,那身与心的疲累,已经到达了顶峰。
车队在哀乐声中缓缓驶出霍宅,就在那一刹那,车身微微一震,他无意间转过脸去,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向晚,他安静而奢侈的看着她,在心里慢慢描摹她的模样。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吧。
第 46 章
绥州今年的春天来得早,四月不到的时候已经满城飞花。霍家大堂那光亮得直能照出人影来的地板上倒影着一张高的红木桌子,四把椅子上坐了三个人,梳妆精致,穿着考究,看得出都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太太。
坐在北侧的赵夫人在喝完了两盅明前龙井,嗑了一堆瓜子后,终于开始微微不耐,扭着脖子左顾右盼,耳边的一对钻石耳饰映照出几缕夺目的光彩。
“霍夫人这架子未免也太大了一点。”她微微前倾着身子对着右手边的王太太低声抱怨。那王太太装着没有听到的样子不接话,兀自笑笑继续喝茶嗑瓜子。
又过了许久,霍二夫人终于娉娉婷婷、一步三摇地走下楼来。她身穿粉玉色的绮乔琪纱短衫,高领圈,荷叶边袖子,腰一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头发盘得整整齐齐,上头缀着一枝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垂着细细的红瑛。
牌桌上的三人看到她都立起身来。霍夫人未语先笑道:“快请坐下!昨晚没有睡好,本来想小憩一下,哪知道一睡就睡过了头。这家里的丫头也没个伶俐的,都不晓得来催一声!这不,多不好意思啊!”
那位刚才没有开口的王太太似笑非笑地打趣她,“都补了一下午的觉了,眼圈还这么深,昨晚倒真是辛苦了。”
听得她这番话,其他两位夫人也都掩嘴促狭地笑起来。
霍夫人坐下来,嗤笑了一声,也不忙着答话,端起下人端上来的茶盏喝一口,龙井香而馥的味道,留在嘴里却是一缕苦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放下茶盏,霍夫人在王太太脸上轻轻捏了一下,冲着另外两位太太笑道:“好一群促狭鬼!”
四人坐下来摸牌九。打了一阵子,天色渐渐开始晚下去了,佣人把厅里的水晶吊灯打开,堂里又是一片明亮。
“吃过晚饭我们再继续吧!”霍夫人也不等这几人同意,吩咐下人准备晚饭。
那位赵夫人半嗔半笑地说,“我们倒是无所谓,可是二公子回来看到我们霸着他的夫人,不知道会怎么埋汰我们呢!”
“怎么会?”霍夫人快要撑不住笑脸,站起身来强笑道,“前两天得了一件稀罕物,我上去拿下来给你们瞧瞧。”
跌跌撞撞地上楼去,走廊里冷冷的灯,墙壁上无数的檀木相框,家人的合影,长辈的照片,曾经那样花团锦簇的相聚,中间夹杂有他的照片,还很年轻,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微扬着眉。一双眼,清亮深沉。
她定定地站在相框前,原来他长得这个样子。多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成婚至今,他在这个家里待的时间又有几天?
公公自他们成婚后就出国休养,说是累了。大公子依旧那副德行,开舞厅赌场,只偶尔逢年过节过来转悠一下。
他呢?长年累月住在东湖官邸,这诺大的霍宅,就像是个牢笼,只她一个人在里面服刑,旁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她走进卧室,随便拉开妆台的一只抽屉,想随手取一件首饰去交代。这一档一档的,哪件不是稀罕物?
她的手指从一件一件珠宝上抚过,顿在了一支断了的玳瑁流苏钿儿上。她拿起那支钿儿,慢慢地贴近自己的脸,那样碎,那样凉,触在滚烫的脸上。
珍宝,珍宝,谁能知道,这数不尽的首饰中,只有这个才是她心目中的稀罕物——那是成婚那天他亲自簪在她发间的。
她舍不得日日戴,只在他回来的日子里才会拿出来簪在头上。
昨天深夜,唐小山把醉了的他架回来,看到她,尴尬地解释,“夫人,二公子喝醉了说要回家,我们把他送回东湖官邸,他又不愿意进去,所以我们就只好把他送过来。”
闻着他那冲天的酒气,她皱皱眉,问,“这是和谁喝成这样?”
“是洋商银行的史密斯先生。”
她不解,他一向节制得很,怎么会对着一个泛泛之交的生意伙伴喝得酩酊大醉?
下人端来热水,她搅了块热毛巾,上前替他擦拭脸和脖子。他闭着眼,嘟囔一句,“热!”孩子气得紧,仿佛在向父母撒娇的样子。
她的心一瞬间变得很软,看着他静静地躺柔软的大床上,秉退佣人,熄灭灯火,独留一盏橘色的床头小灯,轻手轻脚地去盥洗室换冷水。
再次给他擦拭的时候,他似乎有点醒过来了,看着她,语气出奇的温柔,“那么晚了,你也歇会。”
她的眼眶有点湿润,弯下腰替他脱掉脚上的鞋子,扯过被子替他盖好,低声说,“我不累,你还好吗?”
他的手慢慢伸过来来回抚着她的脸颊,又往下落到她的肩头,目光中有着莫名的依恋缱绻,近乎痴狂地凝视半隐在黑暗中的她,慢慢开口,“我不好,我很难受……”
她刚想问他哪难受的时候,耳边炸开一声他低低的叫唤,“向晚。”
第二次!这是第二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个令她嫉恨不已的名字。
他突然发力,把她紧紧地揽向他的怀抱。她一时不慎,一个趔趄,头撞在了椽子上。“啪!”地一声,头上的流苏钿居然被撞成了两截。
她似乎感到自己的心也碎成了两瓣。
“我是苏茗。”这是第几次了,她这么告诉他。
第 47 章
“满了,满了,别倒了!”东少抽走他手中的杯子,顺势坐在霍清宁身边,嘲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霍清宁回过神来,抬头看看窗外,答非所问道,“下雨了。”
霍清宁看着那绵密的雨丝,微微失了神。那日也是一个早春,阴着天,他在办公室算了半天账,心里越来越烦闷,扔下账本,一个人走出银行。
午时过后,天就下起了下雨,他在毓秀园外站了许久。唐小山寻了来,劝说他,“二公子,您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这家人已经搬走了。您要不先回去,我再来查这家人搬到哪里去了?”
“二公子,撑把伞吧!”唐小山从车里找出一把伞,努力地撑过来。
“滚。”
雨水顺着额头滑下来,身上的衣裳已经湿透,滴下水滴,在脚底集成小水坑。初始只感觉背上一阵阵凉飕飕,到后来凉意一丝丝侵入,冷得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可那时却能忍着忍着,仿佛只要他坚持下来,那已经离去的人又会重新回来。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脑子里如海啸般翻滚过一幕幕画面,最大的一拨浪是那日清晨他在她的客厅里倦急而憩,她弯下腰轻抚他的面颊轻声说——我喜欢你,怀沙。
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