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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甘行去忽见普慈寺对面的绿杨荫里闪动一面酒旗。时近中午,陶甘正饥肠辘辘,便先去那酒肆里吃点东西。他进得酒肆挑了一个临窗的座位一屁股坐下,酒保上来招呼。
陶甘节俭,只要了两味蔬菜,也不敢饮酒。匆匆吃罢,招手酒保付账,一面凑近问道:“伙计,对面这寺院何等雄壮,想来里面的和尚个个都是西天真菩萨、真罗汉了。”
那酒保鼻孔里嗤了一声道:“寺里的酒肉比我们铺子里还多哩,都是些不正经的风月和尚!”
陶甘佯怒道:“当心下犁舌地狱!岂可平白毁谤佛门?”
酒保哼哼地望了陶甘一眼,转面走了,连陶甘放在桌角的赏钱都不屑收。
陶甘思忖,这普慈寺果然声名可疑,不知内里真的污秽如何,待想个法子混进山门去看看。他出了酒肆,摇摇摆摆向普慈寺山门行去。
山门外三个年轻的和尚正在聊天,不由都斜过眼来打量着陶甘。陶甘停下脚步在身上掏摸半晌,一面东张西望。一个和尚好奇,便走上前来闭目合掌,口称“善哉”,想探听陶甘口风。
陶甘道:“弟子今日特来拜瞻观世音大士;只不知何时丢失了香火钱,恐怕还得走二十里路回家去取来。终不然……”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锭光熠熠、明晃晃的银子,托在手掌上掂了掂分量。
那和尚的眼睛登时放出火来,吞了口馋涎,曲身施礼道:“施主请寺内随喜,小僧这里替你先垫上香钱。”
陶甘大喜道:“这个甚好。待我改日兑散了再还你。”
那和尚从袖中抽出两串铜钱,每串五十个,双手递给了陶甘。陶甘大刺刺接过,轻提袍角,飘然走进了山门。三个和尚站在山门内窃窃私议。
山门内即天王殿。四大天王威风凛凛分列两庑,正龛内供弥勒佛,横匾曰“皆大欢喜”。出天王殿便见一个大院落,甬道两边石碑高耸,巨木垂荫,华果蕃滋,香风氤氲。甬道尽头便是观音大殿了。
陶甘跨进观音大殿的铜门槛,见殿内雕梁画栋果然金碧辉煌。神橱内白檀木雕的观音大士像,六尺多高,坐在莲花宝座之上,身后祥云缭绕,光明四照。大士像前的供案上四对金烛台烨烨闪熠,殿内香火一派,钟磐悠扬,和尚们正在唱经礼拜。
陶甘转出观音大殿,便见一个花木扶苏的大花园,大花园内有四幢美轮美奂的朱柱亭阁,蓝色玻璃瓦在日光下绚丽夺目。陶甘思忖,这四幢亭阁,无疑就是供来寺里求子的妇女们夜间寝息的香阁了。他见左右无人,便闪到一株虬龙般偃蹇的古松下观察动静。一条细石砌成的甬道通向右首一幢雅致玲珑的香阁,香阁的两扇朱漆大门虚掩着,大门上饰以滚圆澄亮的小钢球。
陶甘欲待溜进那香阁,却见两个小沙弥正在香阁后洒扫。不得已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晌,直等到两个小沙弥洒扫毕离远了,才一个箭步闪进了香阁。香阁内果然放着一张乌木嵌镶珍珠大床,床上茵褥枕席十分齐整。床边放着一张乌木雕花茶几,茶几上陈列青花细瓷的茶盅茶壶。床后是观音大士的巨幅画像,金碧交辉,气象森严。大士画像下有一小小供案,供案上一对鎏金香炉,香炉内袅袅升起着浓烈的香烟。
陶甘琢磨着这香阁内会不会有暗门通道。他开始施展出浑身解数,几乎将香阁内每一扇窗格都检查过,又敲打了地上每一块方砖看有没有中空,最后又爬到床下看是否装有活门机关。但这一切都失败了,香阁内只有一扇圆形的气窗,那里显然一个孩童都爬不进来。陶甘沮丧地摇了摇头,他相信进出这香阁并无暗门,除非灵德法师在建造这香阁时预先挖了地道。但这里每一块方砖都是坚实的,再说要挖地道这样的大工程外间岂能不知?——匠工都是邻近乡里的人,谁能堵住他们的嘴舌?陶甘望着观音大士画像呆呆发愣。——他的气力全白费了。
他不敢在香阁内呆得过久。出来香阁时他又细细看了那朱漆大门的门枢,门枢并无异样。陶甘叹了一口气,轻轻将大门虚掩了,又看了看门上挂着的胳膊粗细的大锁,那锁坚固十分,并无破绽。陶甘蹑出花园,回进观音大殿。大殿内香客渐多,和尚们大多去午睡了,他乃不慌不忙摇晃出来,一直到天王殿外又遇见了起先那三个和尚。
和尚们见陶甘出来,马上堆起笑脸迎上前,问他要不要喝一盅普慈寺著名的黄连茶。陶甘答应了,便与他们在一张八仙桌边坐了下来。
陶甘从衣袖中掏出那两串铜钱双手捧还给那和尚。那和尚面有难色,却不来接。陶甘会意,呷了一口黄连茶,开口道:“我有一句话动问,答得上来,却将那锭银子奉送。”
和尚们登时发了兴头,忙问;“不知大施主问的何事?小僧们但知道的,不敢遮瞒。”
陶甘道:“宝寺观世音菩萨究竟去哪里为若许多妇人弄来儿子?”
内里一和尚抢先答道:“观音大士托金身罗汉投胎转世。”
“可有来求子而没求到的?”陶甘问。
另一个和尚答道:“亦有不曾求到儿子空走一遭的。只因了存志不诚,信佛不笃。”
陶甘又问:“空走一遭的可有再来求愿的?”
第三个和尚答道:“不曾见有。便是那求得了儿子的,也很少自己来还愿的,只是派人送来金银财礼。有的得了儿女便忘了观音大士的恩德,再也不肯露面了,生怕我们索取银子。”
陶甘点头,心想与这一班小和尚问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就此告辞,一面立起身来躬身施礼。
那三个和尚只不回答,眼巴巴瞅着他的衣袖。陶甘大悟,遂探手去衣袖中将那锭银子取出,随手掂了掂,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只见那锭银子轻飘飘飞落下地。陶甘笑道:“那银子是假的,是我用锡箔纸折成的。”
三个和尚乃知上当,忿恚之余,满面惭色。
陶甘呵呵大笑,扬长而去。
…
第六章
陶甘回到内衙,将自己在普慈寺的所见所闻有枝有叶地告诉了狄公。狄公听罢叹道:“香阁既然没有暗门秘道,想来那观音大士果真能派金身罗汉投胎转世。”
陶甘忙摇手道:“我只看了其中一幢香阁,未知另外三幢内里如何。”
狄公道:“你也毋需再去普慈寺空走了,枉自白费工夫。如今要紧的是半月街肖纯玉那桩案子亟待勘破。马荣心粗,还需你去襄助他一臂之力。”
陶甘心中虽有狐疑,但也只得服从狄公的调遣,暂且将普慈寺的事搁下。
申牌时分,晚衙开审。
狄公刚升上高座,便有两个经纪人为一块地产诉讼到堂下,互相诰告,争执不下。狄公细细研读了双方的状纸,当堂作了判决。双方悦服,无有异词。
狄公正得意地望着堂下看审的百姓,忽见一个老妇人拄着竹杖颤巍巍抢上堂来,跪倒在案桌下,口称冤枉。
书记悄悄上前把嘴凑到狄公耳边,说道:“这老婆子有点疯疯颠颠,神志不清。几个月来她一直来州衙鸣冤叫屈,诉说出一套十分离奇的情节。冯老爷每回都将她驳回,不予受理。她说的事象一部《山海经》似的,云里雾里,没边没际。老爷最好也别理会她。”
狄公对书记的话未置可否,只仔细端详着堂下跪定的那老妇人。那老妇人看去年已过花甲,衰鬓星星斑白。她衣裙虽破旧,但很干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烁着隐隐可见的高贵矜持的神采。
狄公吩咐衙役扶起那老妇人,说道:“老夫人,你报上姓氏,有何冤枉,但诉无妨,本堂替你作主。”
老妇人深深道个万福,声音含糊不清地说道:“小民梁欧阳氏。亡夫梁怡丰生前是广州的商贾。”话语未完,眼泪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垂落下来。声音低微得听不见,但闻得一声声悲凄的咽泣。只见她全身抽动,气喘咻。
老妇人讲的是广州话,狄公不很听懂,又见她悲思激涌,不能自制。便道:“老夫人,我不能让你在这堂下过久地站立,退堂后你进来衙舍,慢慢向本堂诉说你的冤屈情由。”
狄公回头吩咐洪参军:“将这老妇人带到内衙书斋,给她一盅香茶清清神思。’”
狄公退堂回到内衙书斋,洪参军禀道:“老爷,这老妇人果然神思恍惚,言语不清。喝过一盅浓茶似稍稍明白一点。她说她蒙受了千古奇冤,全家被人杀害,只逃出了她一个。说了几句话,她又哭泣起来,再也说不出半点情由了。此刻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