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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曾为她吟唱的诗文,那些暂她冰清玉洁,霜华梅志的文字,全都虚幻如烟尘。
风尘中的女儿,再娇矜,再纵性,得快意时,也不过是那几年,几年之后,便是世人脚下泥尘,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娼妓。
还没满二十岁,她已经苍老了。
青春女儿多无尽,烟柳楼头有新人。
哪里的清倌人长得美,哪里新来了一位姑娘,原是某某侯府坏了事,发卖出来的,正经的侯们千金,金玉之体,听说还通文墨,擅音律……
流言从来不曾少过,新人从来不曾少过,江南之地,美女从来不曾少过。
还没满二十岁,门庭已是冷落稀。
妈妈冷眼中,姐妹冷语中,她拭尽了泪,抱起琵琶,歌之舞之欲语还休欲拒还迎。
苏眉第二次扬名时,不为才名,不为出身,不为清华,不为玉洁,而为媚态。
人说苏眉真妩媚,人说烟柳楼中妙人儿……
那些略显轻佻地词句,讲的不是那若干年前,身在风尘而不染尘的清洁女子,说的只是个极尽丑态,做尽媚姿,不过想挽住青春最后一点流光的可怜女人。
这样活下去,这样极力营造着繁华活下去,也并不知道,这么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前路,到底有什么?
那时,她见到了狄爷。
其实,处见的缘,极浅,极浅,浅得,日后再遇,要经过多次提醒,才能记起当初。
记得他似乎是一家大钱庄的幕后大老板,从外地前来巡视本地生意。钱庄上上下下,恭敬逢迎服侍,唯恐不周到。
挑最好的酒楼,点最好地酒菜,叫了全程最有名的歌姬舞女戏子献艺。
她是风尘娼妓,却是城中公认,舞技最好的女子。
她一日,她不过是在高台上,为了下方那个被簇拥着在中间的,面目模糊的贵人做了一舞。
没有事后地陪酒陪宴,没有夜晚的香帖请柬。一舞之后,不过是听到下面掌声一片,不过是事后,那钱庄掌柜,特意亲自送重金相酬称翟爷赞她舞得好。
当年的相遇,仅仅如此。
甚至,那不能称作是相遇。
她甚至不曾真正看清过他,又如何去记得他。
而数年之后,他却找到了已历经多个主人,辗转十余地的她。
二十一岁,知府大人闻艳名而赎她出楼,不为纳妾,不为收房,只为当作礼物,送给上司。后来,她被这位上司又送给了自己的上司,再后来,又被这位上司的上司,送给了一位候爷,再被这位候爷在宴席上因一个赌约,送给了一位将军。后来将军手头紧了,便将她名送实卖地给了一个富商。
每换一个主人,她都曾有过得宠的岁月。每换一个主人,都曾喜爱她,呵宠她。
然而,她到底是个娼妓,连当妾都恐污了官宦之家的体面。到底还有许多许多更重要的理由,可以将她转手给其他人。
也曾有过主人分别时依依不舍,也曾有过离去时,主人执手叮咛,也曾有过,我实不舍得你,这原是为了你将来打算的所谓衷心之言。
而她,哭过,怨过,恨过,尝试自尽过,到最后便也看淡看轻了。
分手时,可以对旧主人哭得肝肠寸断,转过身。再对新主人,笑得极尽媚姿。
她要的,只不过是活下去,只不过是再一次被送被卖之前,可以活得好一些。
又或者,要感谢老天,让她到了这个年岁,还有被送被卖的价值。
就在她跟随富商的第二个月,狄九找到了她。
那日,天极高,云极淡,那人黑衣黑马,策骑而来,长鞭掀开她的轿帘,目光如电的望着她,声音里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喜欢:“当日观你一舞,怎生得忘,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与富商谈了什么,做了什么样的交易,她不知道,总之,最后,她跟着他走了。
这样的交换,这样的易主,她也习惯了,只是,这一次,有些不同。
狄爷和所有人都不同。
他把卖身契还给她,他给她置了庄园田产。他对她说,我不会常住你这,但有空时会常来,如果连续三个月,我都没有来,就是我死了,这里的一切,可保你安然度日。
她有了自由,她有了产业,然而,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女人,若没有一个男人,帮忙支撑门户,这样的产业又如何能保全一世。
依附他,顺从他,讨好他,不过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不过是一种回报客人的尽职行为。
然而,他真的是不同的。
他从来没有打过她,没有骂过她,没有对他颐指气使。
他待她客气而温和。
他不会诸多诡异而疯狂的念头或要求,就是床娣之间,他的索求也并不多,方式也始终是温和的。
他常会有些名贵的东西送她,有时也陪她看看花,听她弹弹琴。
他一个月只会来几天,没来的时候,从不拘束她,只派人照顾她,保护她,却绝无监视限制的意思。
他不在,她自由自在,他来了,她也并不会感到拘束和不安。
然而,她始终不明白,当年一舞之缘,他为何寻她?
初时她也曾以为是迷恋,是一个裙下之臣。然而,很快,她知道绝不是。
他看她的眼神,从无疯狂,从无热情,永远清明而无温度。
他待她的态度,太过客气温和,便也显得冷淡疏远了。
然而,他又与她极亲密。
床娣间接受他的服侍,日常生活,接受她最亲近地照料。
他来得很少,但只要来了,做什么都不避她。
翻看文书,批示文案,传送命令,从来不主动叫她回避。
以前也曾侍奉过大官,服侍过贵人,哪一次议事,不让闲杂人等退避,又有哪一次,她这个受宠的美姬,不在所谓闲杂人等之列呢。
然而,与他在一起,从没有这种被驱离,被当成外人,被防范的感觉。
这样地被尊重,被相信,是一种让人觉得极舒服的事。
即使她知道,他其实也未必是真的信她。
只是他会很注意,如果是不该当着别人面做的事,就自己先做好,不要真正当了面再来回避。
也许这只是小节,然而,这样的一些小节,有的时候,却真正可以让下属甘心一世忠诚。
她曾见过他与下属相处。赏罚明决而无人不服。做得对了,他一句淡淡激赏,便可令人热血沸腾,做得不好,他固然重责不宽,然而事后轻轻说一句:“下一次,别再让我失望。”便可叫人慨然起誓,绝不再犯。
她还知道,他是个武林高手。
他喜欢在月下舞剑。而她,即使不懂武,也会因那明月下灿烂的光华。飞跃的身姿而不忍转动目光。
她甚至见过,他和下属交手。
或者,那不叫交手。而叫指点。
印象中,好象从没有过谁能在他手上撑过半柱香的时间,然而即使被他打得惨不忍睹,仍是一件激奋的快事。他每一次击败了对手,便会就下属的武功做出指点,虽然大多只是寥寥数语,并不着意。却总能让别人露出震动惊喜的表情,连失败的落寞也一扫而空。
有时,对武功好手他会微笑说:“怪不得他们几个服你,果真好身手。”即使是败给了他,听到这样的评语,也会感到光荣。
有时,对于落败太快功力稍浅的年轻下属,他会欣然说:“这么年轻刚出师不久,就能接我三招,真个不易,这样灵活聪明,你师父以前常常夸你吧?”
常常一句话,便可以叫一个本来沮丧的少年。呵呵傻笑全身都生起力量来。
然而,他这样能干,这样能得到下属的忠心,她却知道,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即使是在少数来这里与她共度的日子里,他也并不悠闲。有多少次半夜被传讯的人叫醒,有多少回,看到有人满头大汗满脸惊慌地冲进来。有多少次,看到别人喘息而颤抖着把那些文书递到他的手中,有多少回,听到有人失控地问:“怎么办?”
她知道,他似乎有很多难题,很多难关,很多压力。然而,每一次,他总是淡淡应付,总是随便三言两语,几个眼神,就能让那些惊慌失措的部下重又镇定下来。
然而,她知道,他不是神。
所以,他会彻夜地翻阅文书,他会整夜地思考批示,他会被半夜从她的身边叫起来,上马去奔驰千百里,然后在数日后,带一身鲜血和风尘回来。
那样地忙碌,那样地奔波,那样地操劳,那样几乎没有宁日。
他总说,我闲时会来看看你。
然而,如果在她身边时都还只是闲时,那么忙时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