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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槛的一刹那间,他的鼻子忽地酸了一下,万端感触系于心头,心里暗暗说了句:“啊,我
回来了。”
他家的外间屋已经被收拾得一团新气,他免不了要笑着说几句恭贺和称赞的话,而实际
上却没有一点笑的心情,颇有些“半是主人半是客”的空茫。他急于想看看家里的那些东西,
去寻找一点温暖的回忆。
里屋本来就小,他家的东西虽然堆放得既科学又整齐,但仍然没能给人留出多少驻足的
余地。外屋明晃晃的灯光带着喜气洋洋的调子,把里屋映得半亮,相形之下,这儿更透着一
股子陈旧暗淡之气,有点悲凉。物是人非,见物思人,他一想到父亲,思绪就要颤动,爸爸,
你真的走了吗?你的儿子回来了,他要你呀!他要向你诉诉委屈;他要报答你二十年含辛茹
苦、一粥一粟的亲子之爱,他要得到报答你的机会啊!
身边的人太多了,他没法让自己的身心沉浸在回忆和感念中,郑大妈和王大爷高腔大嗓
地向他讲着他家那些零碎物件所摆放的位置,他不得静,只好拿了一床被褥、几件衣物,打
成个行李卷,告辞了出来。
他又回到了马路上。
南州的夜晚,繁华,美丽。可这重获自由的第一夜,哪里是他的栖息之所呢?他原来是
打算好去办公室睡沙发的,但在出了王焕德家门后才想起手中没有办公室的钥匙,一时进退
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漫无方向地顺着大街往前走。白天兴高采烈的心情这会儿竟跑得无影无
踪了,还有什么可以让他高兴的呢?下午纪处长那一席居高临下的教诲刚刚在他心里蒙上一
层暗淡的阴影,严君转告他的关于施肖蔚家道中兴的消息又使他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顾虑
和不快。他本来是可以立即去找她的,记得在自新河遭到田保善、郑三炮们痛殴后被扔进反
省号的那个凄厉的深夜,他是多么疯狂地渴望着能再见她一面,就是加十年刑,就是挨枪子
儿也心甘情愿。而现在,当可以自由支配双脚去奔向她的时候,他却不由得踌躇了。严君的
话,似乎使施肖蔚八个月没给他来信这一悬疑有了合乎情理的解释。她的父亲当了市委书记,
自己又上了大学,家境人运,今非昔比。刚才关于房子的小插曲就说明,他还是两年多以前
的他,而别人,却都随着时间而变化,而前进了。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肖萌会成为另
一个肖萌,她也许在大学里相知了更为般配的男朋友,而她的家,谁知道呢,谁知道会不会
还像过去那样欢迎他这个所谓“教育释放”的劳改犯呢?不不!虽然他想念她,在煎熬中等
待着同她的重逢,向往着在一起互叙别情的欢乐;但是此刻,他却高度凝聚起自己的自尊心,
他不想用陈旧的往事搅扰别人的快乐,不愿意看到她在自已突然出现时的尴尬,而宁愿把她
在自己记忆中的美好形象就那么永久地、固定地保留下去。
坦荡如批的柏油马路在脚下延伸,路灯像一串串金灿灿的流星甩向天边,和路边鳞次杯
比,匠气十足的霓虹灯交相辉映,显示着都市之夜的华美。在油漆得富丽堂皇的红旗剧场门
前,硕大的广告牌上赫然画着一个穿着民警制服的姑娘,他不由得站下来看,显然是出自一
位木大高明的手笔,女民警的眼睛画得大而无神,下面的一排黑体字写着:“中国歌剧舞剧院
来南州公演大型歌剧——星光啊,星光”。他继续往前走,在剧场旁边有个冷饮店,不大的店
堂里已经人满为患,可仍然有人竭力想要挤进去,路边还有几个卖西瓜和冰棍儿的棚子,支
着明晃晃的大灯泡,此起彼落的叫卖声招来了一族族闲逛的人群。他心绪空茫地往前走,这
久违的热闹街景并不能叫他兴奋。一手扶着行李卷,一手拎着手提包,他觉得自己活像个丧
家犬一样狼狈。
总不能在马路上走一夜吧?他犹豫了一会儿,向火车站走去。
虽然现在不是火车班次的高峰时间,但宽敞的候车室里仍然拥挤不堪。烟草味儿、汗味
儿和西瓜的腐烂味儿混杂着充满了整个大厅。他转了半天,才在一排挤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包
袱和男男女女的候车旅客的长椅上占住了一个可以容他横下身来的空当地,便怀搂着手提包,
头枕着行李卷躺下来。在他的旁边,坐着几个农民装束的人,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嘴里喷
出叫人发噎的旱烟味儿,不远的地方,几个出差的外地人围在一只大果皮箱边上,正伸着脖
子吃西瓜,瓜子吐了一地。有好半天,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脑
子里一会儿乱无头绪,一会儿又是一片空白,时时又害怕有人对他横躺在椅子上,占了过多
的位置而不满。又有几个班次的火车开走了,候车的人渐渐稀落下来,也许是因为太乏了,
耳边的噪声慢慢遥远了,模糊了,他的眼前朦胧起来……
睡了多久?十分钟?半小时?他突然被一阵嘈闹惊醒,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用无线电话
筒大声喊话,又感到身边的人都乱哄哄地应声而起,周围全是杂沓的响动和呼叫,有人在粗
暴地推他。
“起来起来!”
“干什么?”他坐起身子,睡眼惺松地看见一个年轻民警正冲他不耐烦地挥手,“起来,
到那边集中,听见没有,快一点儿!”
“集中干什么?”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一个犯人了,不由理直气壮地瞪了瞪疑惑
的眼睛。
“这是睡觉的地方吗?”年轻民警仍旧是那种训戒的口吻。
“我,我等车。”因为脱口说了句谎,他顿时出了身细汗。
年轻民警棱起嘴角,“最后一班车早就出站了,你等的什么车?”
他一看手表,哎哟,已经十二点多了。冷不防对方又问了一句:“你是本市人吗?哪个单
位的?”
他连忙说:“我也是公安局的,是五处的。”
“五处的?怎么跑到这儿睡觉来了?”
没法说。
“你的工作证呢?”
拿不出。
民警冷笑了一声,“起来吧,跟我走。”
没办法,只好挟着行李卷,提着手提袋跟着他往人们集中的一个屋角走去。在候车室的
其它地方,一群一群的警察把人们全都往这儿轰,他心里明白,自己头一次在车站“刷夜”,
就碰上公安局的“治安清查”了,不由得很别扭。这年轻民警准是把他当成“刷夜”的流氓,
或者当成了“盲流”进城的外地人,说不定还以为他是冒充公安人员的诈骗犯,再不就是个
精神病呢。
民警把他领到人圈里,毫不理会他的分辩,扭身走开了。他只好在人堆里挨埃挤挤地坐
下来。望望四周,大都是些脏衣垢面、其貌不扬的外地人,表情呆板地等候着一个个被叫去
接受讯问审查,他们好像对这种清查早都习惯了,反正最后无非是轰走、收容、遣返三种结
果而已。
他抱着行李卷坐着,等着,一肚子全是窝囊。轮到把他叫去问话的时候,窗外已经晨光
满天了。
讯问他的是个中年民警,他很注意地打量了一下周志明的相貌,带着几分惊奇的表情问:
“你不是外地的吧?干什么的,有工作吗?”
他没好气地回答:“有,市公安局五处的。”
“市局五处的?”中年民警愣了片刻,恍然地压低了声音:“哎呀,你是不是有任务在这
儿,让我们搞误会了?”
“不是,我就是在这儿睡觉来的。”反正也懒得多解释了。
“哦?”中年民警不无疑惑地冲他手上的被子卷看了一眼,“那你等一下吧。”他向屋子
有面的一扇小侧门走去,大约过了三四分钟,又陪着一个身材高大的民警走出来,周志明把
头扭向一边,赌气不理他们。
“马队长,就是他。”中年民警的声音到了跟前,他才转过脸来,目光和那个大个子碰在
一起,竟砰然碰出一个火星来!
“马三耀!大黑马!”他惊喜地跳起来,“还认得我吗产
“哎呀!是你呀!”马三耀一把抱住他,把那个民警吓了一跳。“我正打算找你去哪,我
昨天才知道你要出来。你怎么跑到这儿睡觉来啦?怎么搞的?”马三耀松开他说。
“睡觉?让你们圈了一夜,睡个屁。”
远处,好几个人在叫马三耀,马三耀对中年民警说:“老祁,劳驾你把我这位小兄弟领到
你们派出所让他睡一觉,拜托了。”说着又亲明地拍拍志明的背,“好好睡一觉,回头我找你
去。”他朝喊声跑去了。
中年民警是车站派出所的,把他带到所里自己的宿舍,安排他睡下。那个热情劲儿,叫
他都有点儿过意不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