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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不是专程来看我么?怎么好意思走。”
“我又不是……”
“那这是什么?”他向前一步,夺过香蕉,“你还记得我喜欢吃香蕉啊,嘿嘿,小子。”
“不是买给你的。”
“那还给谁?”
“打算去动物园喂猩猩。”
“……没变啊,你这人就是不坦率。”
“那个……什么时候跟来的?”
“你一回头。”
我们并排朝前走去。
十六
“头怎么样了?”我站在钟维身边,他背对着我,收拾着病床上的篮球杂志、黄色书刊。
“怎么样了?你不知道啊?被人砸啦,”他一惊一乍的回答,“凶器是一个篮球。”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也不再说话,他收拾好了床,手一摊,示意让我坐。我没动,他也没动,互相瞪着僵持了一会儿,“知道吧,那个肇事者砸了我,就自己溜了。”
他盯住我。
“那你说他该怎么办?”我沿着床沿坐下,开始剥一只香蕉。
“他该扛我去医院,扛不起,背也行,要不然,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去,”他也坐下来,和我隔了一个枕头宽,“递我支,”快速截住我扔向他的香蕉,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也开始剥,“你说呢,他该不该?”
“该。”我同意。
“那他怎么溜了呢?”他咬一口香蕉,抬眼望我。
“哦,他怎么溜了呢?”我咬一口香蕉。
“问你呢。”
“在想啊。”
“慢慢想,不急,那,你手里的香蕉送我吃,”他伸手向我,被我拍掉,他耸肩,“这人真够绝!”
我们安静下来,房屋里只剩下啃香蕉的声音。一幢恢弘的大楼,第五层的某一间房里,两个人默默无言的吃香蕉,想象这件事情,就好像猜测一个火柴匣里的两只蚂蚁的独处,充满神秘。有很多种可能,会在这间屋子里发生,我也在猜测。弥漫的阳光提醒我时间在升温中流淌,浮动的窗帘渐渐不再属于这间房,而融入了它后方更加广阔的背景,它的颜色涌进天空,无垠的蓝色中便闪现出一块蛋黄,白云走过,于是蓝色、黄色、白色混为一体。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发生位移,和窗帘一样,融入了遥远的背景,于是房子便空了,不,只剩下我和他,不,房子也融入了背景,于是天地间只剩下我和他。我终于昏昏欲睡,并且睡了过去。
后来,我只知道他在看我。
我一睁开眼,他就在看我,目不转睛的看,好像我是一道应用题,不看得把眼睛瞪出来,就看不清题意。我愣了片刻,觉得没什么其他事情好做,便也看他。那会儿,我躺着,他坐着,我是仰视,他是俯视,我不知道我在看他哪儿、为什么看他、接下来还要不要看,他神色懵懂,估计对此也不太清楚……反正,就这样一路看下去了。阳光从金黄变成了明黄,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暗黄,再后来,连黄都算不上了,淡褐色的一团,阴影打在他的下额上、脸上,我们还是这样看着,看到阳光没了,月光代之。
“我想我是疯了,”他自言自语,站起来,走向窗台。
我翻过身,在冰凉的被单上侧卧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跳下床,告诉他:“走了。”
他没有吭声,好像被磁铁吸住,正面紧紧的贴住夜色的横切面。
我走到他身后,“喂,走了。”
“哦。”
我穿过那道来时的走廊,重复的门,重复的地面砖。灯光明亮,这是一种雪白的明亮,也许可以打个比方,这种感觉,就像走在腊月被大雪覆盖的故野。踩雪还会发出“吱呀”声,宣告我曾经过,踩雪还会留下足迹,宣告我曾存在,而我走在这虚幻的雪一样的走廊,走出了,就没有经过和存在。
我站在公交站牌下,年轻人骑着摩托驶过。呼吸一口夜的空气,明知混杂了不知多少燥热的汽油烟尘,还是不禁想,嗳,真凉。
十七
周六。
早上八点,我躺在床上看高数,这本书昨天伴我入睡,现在我虽然刚刚起来不久,盯这它,眼皮不由自主的渴望合拢。书是我们代课老师自己编的,白色的封面,顶上“大学数学”四个大字,下头坐落着更加庞大的三个字,则为编者姓名。我开始在心里回忆数学老师的模样,首先出现了一个鸡蛋,然后鸡蛋上长出两只眼睛,鼻子也渐渐清晰了,鼻孔由两点扩大为眼镜状,嘴从鸡蛋的底部崛起,是一张上下唇脱节的东西,更像两块塞在夹馍里的牛肉。
床下爆发出一阵狂笑,甘辰几个正围着他的笔记本,三枚屁股高高翘起。
“答应他,快点啊!”刘浩拍打着甘辰的肩膀。
“讲你妈,答应了你去啊?你去我就答应!”甘辰挣脱刘浩的手,转向涂文钦,后者站在一旁面带微笑,“怎么办,现在?他说要见面。”
“见就见呗,怕什么?最多失个身。”
“滚滚滚,老子的第一次,不说要献给美女,但总归不能被个同性恋糟蹋啦……妈的,我起初不准备招惹这人的,刘浩,怎么办,是你怂恿我和他搭讪的。”
“我?好像是某人自称关注同性恋者内心世界,自找的吧。”
“如果你愿意,我将分享你的一切,酸甜抑或苦辣,爱抑或憎……”涂文钦照着电脑屏幕念,“哈哈哈哈……甘辰,这些酸死人的话,也是你自己想出来、发给他吧,现在人家被你打动了,想要一睹你的芳容,想要‘像弟弟对哥哥一样爱你’,拒绝?你怎么忍心,你是多么的善良啊……快点答应吧,你将获得一位红颜知己……哈哈……”
甘辰从电脑前站起,“惨了,他知道我地址了,说来找我……”
“啊?”
“我资料里面填的是真实地址……惨。”
“乖乖,这下是非见不可了,算啦,与其等他自己找来,弄的整幢宿舍鸡飞狗跳,还不如你约个地方私下和他讲清楚。”
“倒霉啊,怎么招上个同性恋?”
那天甘辰下午出门之前,借了我的一件衬衫和一条牛仔裤,他穿上去就像一个穿着男朋友衣服的女生,刘浩则说他让自己想起了京剧里的花旦,袖子垂的很国粹。甘辰的自己意思是:这副滑稽的模样很好,他再三赞叹,“这样那个同性恋就会打消对我的邪念拉。”
为了使自己更邋遢些,他又特地上食堂吃了一顿,油光满面、蒜味阵阵的归来,起初很兴奋,过了一会儿,又后悔吃猪肝时忘了在胸前裹一片污渍,“猪肝的油渍是最恶心的”,他说。
我记得,他大概是两点半离开宿舍,我和涂文钦在他下了楼之后,从窗口看着他走过林荫道,绕上两旁皆是楼房的中央大道,再走远一点,他就被一圈湖水挡住了,涂文钦说:“真想跳下楼跟踪这小子啊。”
我和涂文钦都没想到,深夜的时候,我们将打着手电去寻找这位迟迟不归的室友。
“要打电话告诉辅导员么?”刘浩的手电筒在亮了两个小时后,渐渐的熄灭。
“不用吧,别把事情闹大,”走了很久,涂文钦有些不耐烦,“我们别找了吧,他可能明天早上就自己回来啦。”
“那也应该打个电话告诉我们哈,连手机都是‘对不起,您所播打的用户已关机’!”刘浩暗暗的骂了声。
“还是告诉辅导员吧,”黑暗从四面八方泼来,染透了我的全身,“不能耽搁。”
“那就告诉吧,”对面两人怏怏的看着我,“铁定被那泼妇骂死……”
“嗯,那你们先回去。”
“你不走?”
“哦,再去那边瞟瞟。”
“……那你小心点。”
我翻出校门,走尽笔直宽阔的学府路,白鸟旅馆的霓虹灯在前方闪动,我朝它的方向去。
上一次,我在那里碰见了和女朋友开房的钟维,那天有很大的雾,均匀的铺在地上,象是秋后农村大片大片晾晒的谷物。走在雾里,眼镜睁着闭着没有什么区别,睁着白,闭着黑,极端的白色和黑色本质相同,起的作用都是让人迷失方向。钟维那天穿着深蓝色的运动外套,看起来品学兼优为人正派,如果没有雾挡着,别人看见他挽着个漂亮姑娘走进旅馆,也不会猜测他要干坏事。我的目光是从他女朋友的乳房直接跳跃到他身上的,那两只乳房精致性感,看的我津津有味,而过后突然看到他,我对乳房的兴趣就马上跑了。那天的情况就是这样混乱。
我现在已经走到了白鸟旅馆的门前,审视“白鸟旅馆”这四个字,回忆和现实风起云涌。
“没有见过,”老板摇头,“穿着大垮垮的衣服的人?没见过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