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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旧冷笑,仰头瞟向木墙,道:“主公说你冰雪聪明,你怎么不知自己去找他,偏要麻烦旁人?我刚打探了消息,可不能和你久聊了,这就告辞。”语罢,拔腿就走。
冬水被他讽刺,脸上一热,黛眉一轩便欲发作,正值此时,忽听木墙之内传出数声凄厉无比的惨号,犹如山魈嘶啼,骇人至甚。
冬水脸色大变,忙跨步拦在那卦师面前,颤声问道:“这是什么?”
那卦师倒也晓得她与李穆然为何事分道扬镳,想起此事正好借题发挥,便嗤笑了一声,竟将实情全盘托出:“前几日,毛氏大夫人伤在了姚苌手中……”一语未完,就见冬水身子一晃,跌坐在草中,双眼无神,喃喃道:“这么说来,是毛姐姐、是毛姐姐死了?”
那卦师看她伤痛发自真心,一时恻隐,兼且本身极为佩服毛氏的胆色,便暂抛本来话题,继续讲道:“是啊,毛氏大夫人死了。那才当真是女中豪杰,她中了姚苌埋伏,营垒均陷,尚自弯弓跨马,率壮士数百与姚苌军交战,杀贼七百,终因众寡不敌,为姚苌所俘。姚苌悦大夫人美貌,却被大夫人大骂,终于恼羞成怒……”
冬水只觉双眼模糊,听这卦师在旁娓娓道来,眼前一花,仿佛犹能感受到当日的战况惨烈;仿佛能亲眼见到毛氏冲锋陷阵的飒爽英姿;仿佛也能听到,毛氏是如何断然地喝叱着姚苌——
——“姚苌无道,前害天子,今辱皇后,皇天厚土,宁不鉴照!”
慷慨就义,从容赴死。
她心中一阵酸痛袭来,但又有着些许欣慰,是为毛氏的死而欣慰。的确,毛氏这一生是如此的轰轰烈烈,若非如此爽快地死在沙场,倒宛如为这霸王似的活法留有些许遗憾,便如同绝好的一部戏文,最终的结局竟走了旁调,从而破坏了此前的一切。想来,也只有这般洒脱的死,才对得起这般洒脱的生,才值得上这铺天盖地的,千万白幡。
她稍抚胸口,但听那卦师续道:“主公与大夫人向来交厚,知道大夫人惨死后,亲率一千轻骑,星夜突袭,终于抢了大夫人尸身回来,交予当朝好生安葬。战罢清点,我们只伤亡不过百人,却杀敌三千,更烧毁敌人辎重粮草数十车,可谓大获全胜。”他也参加了此番突袭,说得得意,不觉眉飞色舞,神色不复初始冰冷。
“但是,”这卦师语气突转而下,倒似有着无尽担忧,“主公为保护别的兄弟,自己却身中七支利箭,其中一箭险些射中心脏,若非躲得及时,主公又通晓医理,此刻已经……”此言非敬,他便略过不言,只瞧着冬水,但见她面白如纸,显见得,是被吓得不轻。
冬水双手扣紧,静了许久,方问道:“方才那声惨叫又是什么?”
那卦师“嘿嘿”笑道:“是咱们抓来的俘虏。既是为毛氏大夫人报仇,你应当能想到吧。”
“想到、想到什么?”冬水转了几重念头,只觉眼前越来越黑,恍惚间,只有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不是真的。”
这怎会是真的?这卦师信口开河,竟要她也相信,相信李穆然终有一天,会食人肉么?
然而,这惨叫声音,还有……弥漫在空气之中,那越来越浓重的气息……这是真的。
若有若无间,那卦师又加言道:“主公当时回到军营后,就开始的。你该知道,是你害的。”
他的话委实尖酸刻薄,但冬水却一句接着一句,默默地在心里复诵。是自己害的?是当日说的那句话——“我本就对你无情,眼下惟有断义”,让他彻彻底底地放弃了吧。他明明知道这么做了,两人就再也没有可能在一起,却还是执意如此。他是这么毅然绝然地,要斩断这纠缠了一生一世的情缘。
她早该想到,割袍断义岂同儿戏,破镜难圆,只是没想到,先离开这段孽情的,赫然是曾经执着的他。
原来,当爱恨冲突到了无法化解,留下来的,只有心如止水,难起涟漪。冬水倦然一笑,也不去再抱怨什么,只是素手一拂,自髻上取下那根碧玉钗,道:“仙兄,这钗托你交还穆然。只说,要他好生养伤,好自珍重。”
她将那碧玉钗强塞入这卦师手中,不由他开口推脱,便转身离去。那卦师拿着钗呆在原地,只见这女子的背影化在茫茫碧草之中,渐渐就分不清楚,终于消逝……
那卦师拿回钗去,先讲完了其余亲信在长安打探的消息,才在李穆然面前删三减四,将与冬水晤面一事讲了个大概。他知二人已永世相隔,索性添油加醋,将冬水的原意全然扭曲,变作她特意来还这“定情信物”,算作二人彻底绝断。李穆然接过那支碧玉钗,怔了半晌,忽而心头一动:她是将这当作“定情信物”,她说二人此刻方算彻底绝断,那此前又算什么?
他问明冬水离去不出两个时辰,当即强忍伤痛,不顾众人劝阻,一意孤行,牵来万里追风驹,一路风驰电掣,向东而去。
他伤势沉重,此时受不得马匹颠簸,只追了半个时辰不到,便伏在马背上吐出血来,又过了一刻,他眼前一黑,竟自马背上倒栽而下,不省人事。
朦胧中,他感到万里追风驹在他脸上打着鼻息,而后就有着什么力量将自己扶上马背。他想睁开眼睛,却觉心力交瘁之下,只勉强看到,身前牵着马匹的,是一个白发盈头的女子,偶有细微的婴孩声音从她怀中传出,听来如此惬意,如此温暖。
当再醒来时,早已身在军营大帐。问起旁人,仅知是万里追风驹将昏迷不醒的自己驮回营帐,至于什么女子,什么婴孩,再没旁人看到。
那便是个梦吧。他不觉回忆起这梦境,几番追忆,那似乎亲眼目睹的情形却愈发得虚幻缥缈起来,终是连他自己,也拿不稳他在这梦境中,有没有遇到什么,有没有说过什么。
至于什么“小康”、“大同”,他有没有在这迷迷糊糊中提到,他也不甚确然,只是想起时,有些好笑。在别人眼中,更何况一名普通女子的眼中,这些呓语,无外于痴人说梦。
除她之外,再没有人会明白,即便是他的师父李秦,或许也体会不到。这理想,早在二十余年前,便已深埋心中,可惜世事羁绊,终己一生,也难以完成。二十三年前,李秦将他身世悉相告之,他当时便在想,为何父母会吃孩子,为何会有如此人间惨剧?在谷中修习,他看得书多,听得道理也多,渐渐便明了。“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他怪不了旁人,要怪,只能怪这个世道。政权纷争,战火连绵,苦的却是百姓。倘有强权一统,法令明行,世道一清,人人安分守己,又何来这许多麻烦?
谷中的人们,到底抱残守缺,他们努力建立和维持的,是早已无法求索的古之大同;而他,虽明知介入这乱世会凶险重重,但他却不愿看到再有易子而食、再有饿殍遍野,哪怕建立强权需要牺牲许多人命,哪怕会做这许多违背良心之事,他也要坚持下去,坚持建立小康治世。当时的他,何尝不天真,何尝不执着,何尝不是意气风发?
他要名利,他要飞黄腾达,他要一手遮天的权势,因为唯有如此,他才可向人君阐明抱负,一展宏图。他只是没有想到,前秦盛极而衰,他这出谷第一步,就行有差池,一步错、步步错,此后他重恩重义,竟是无法抽身,就此便是万劫不复。他也曾想回谷,也曾想遗忘这不顾实际的理想,但是上天终究不肯给他机会,便让他在一次一次的乍喜乍悲中,与本该得到的幸福一再擦肩而过。
那么,上天既要与他做对,他也无可奈何,惟有听之任之,随波逐流罢了。
光阴荏苒,一晃间,就是八年飞逝。
桓夷光在庾家执掌大权,早已褪尽昔年怯弱;庾清将庾渊的诸般技艺总算学全,五年前与四大氏族的王家联姻,终于定下心性。
庾福与小菊成亲,玉宇阁的生意日益红火,甚至将整条街盘下,以拓生意。
冬水谷中因李信的长大,也热闹不少。这孩子天生聪颖,偏生不好学,只一心贪玩,李秦狠狠打过他几次,拗不过他顽劣非常,终究作罢。冬水却对儿子溺爱十分,看他不肯学文、不肯学武、也不肯学其他技艺,虽然空有一身本领无法传授,但知他不会像穆然那般,倒也放心不少。
因有着李穆然的前车之鉴,她便不愿在李信年少之时就将他身世详实倾告,遂只骗他说父亲在外征战,不知音讯。
然而这日,谷中却来音讯。
那信鸽早已垂垂暮老,不知被李穆然如何悉心照料着,在恁般高寿,仍可认清路径,飞还故居。
鸽子脚上竹筒内,赫然是那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