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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终于停在一处阴凉下,和煦的春风拂过,四处落英缤纷,灿烂一如仙境。冬水掏出手帕,为李穆然轻轻擦去额上汗水,李穆然笑嘲道:“你果然是该走走了。总是在屋里呆着,光吃不动,都变重了许多。”
冬水倒也不气,也不顶嘴,只是又打开纸包,将菜团掰开,与李穆然一面分吃,一面轻声说道:“穆然,那天在木塔里,你说了一句话,我是极不高兴的。”
李穆然微微一怔,极快地回想了两三遍在木塔时的情形,但仍不得所以,忽而他脸色一变,道:“你是要反悔、反悔拜了天地么?”讲到最后几字,他心头一酸,竟别过头去,连送到自己口边的食物,也不置理会。
冬水“扑哧”一笑,另一手在他额上一弹,笑骂:“你这不是小孩子脾气么?拜天地便是拜天地,怎么能反悔呢?”她横他一眼,又道,“是另一句。你说‘那人情一事就算我食言也罢’,可有么?”
李穆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遂道:“不错。你当日不肯要我留下陪你,另当别论。”
冬水点了点头,道:“你认了就好。那么,今后我若有旁事求你,你自会答应我,不会再食言了?”
李穆然笑道:“那是自然。”
冬水又点了点头,却不继续话头,而是另启别言:“穆然,你说等咱们都老了,是什么样子?”边说着,边沿着土坡向远处的田野看去,目光中的憧憬与期许,不言自喻。
李穆然心中一热,笑道:“那就是儿孙满堂,一享天伦吧。到时候谷中再不会寂寞,孙姨师父他们怕是忙也忙不过来,再没人唠叨抱怨什么没有传人。冬儿,依你看,第一个孩子是该拜在我们法家门下,还是算你们兵家门下呢?”
冬水被他讲得满面飞红,又听他忽发问句,不禁佯怒道:“问你正经话,谁叫你乱扯这些了?”
李穆然在一旁装傻充愣,兀地一拍脑门,笑道:“是我乱扯了。若不给了鲁大叔,那樵子蛮性大发,谷里可再没安生日子。”
冬水想起鲁樵子的样子,也不觉失笑,但方一展颜,又忙敛了笑容,道:“你还乱说?”
李穆然微一蹙眉,仿佛思索个极大难题,少顷,他骤然间眼前一亮,道:“是了,是我失策了。若给了鲁大叔,墨伯伯非要和咱们拼命不可。最妙的法子,莫过于一胎双生,一人一个,谁也不得罪。”
见他沉思之状,冬水只道他闹得够了,却不意他竟想出这般歪点子,一时间,当真是要给气死,遂脸色一青,就站起身子要离去。李穆然瞧她当真发怒,忙伸手拽住她,正色道:“冬儿,果真是我乱说了。你今日避人耳目,要我到此来说话,自是有要紧事,不值当生我的气。”
冬水微微颔首,道:“的确。”她只说了这两字后,又不只当如何开口,默然许久,才微微一笑,道,“穆然,我还是有些害怕。沙场上刀枪无眼,朝堂中人心险恶,始终在刀口上混日子,即便富贵了,又能保得什么呢?你看张老汉,他辛苦一生,拉扯大了儿孙,却还是落得晚景凄凉,这一辈子,全都毁在征战之上。穆然,你可忍心看你师父,也是这般收场么?你走后,我曾见他偷偷哭过十余次,你走的第一个月,他一下子像是老了三四十岁……”
她的话已讲得再明白不过。李穆然脸色一凛,终于打断她的话,问道:“这就是那‘人情’所求,是不是?”
冬水轻轻咬着口唇,蓦然跪在地上,道:“是。穆然,算我求你吧。我们负了毛姐姐,不再去长安了,便直接回去谷中,过完余生,不好么?”
李穆然慌忙抱她起身,道:“这算什么,也值得如此么?”看他如此轻易便答允下来,冬水一阵喜极而泣,想起拿“人情”相要挟,又觉好生惭愧,遂哽咽道:“我毁了你一生理想,你却不怪我么?”
李穆然朗声一笑,道:“傻丫头。”他方要再说“那理想永远也完成不了”,然而到底多留个心思,将后半句话又吞回肚中。毕竟,天下间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心追求着功名利禄,冬水也为此歉疚着,他又何必定将实情相告。
冬水心事落定,只觉百骸轻松,伸手抹去脸上泪水,笑道:“那就说定了,你以后再要反悔,便是小狗。”她与他复勾了小指,才算作罢,续道,“你先回谷,等我去江南庾家交代完了,我便也回去。”
李穆然却摇了摇头,问道:“你一个人,可应付得来么?再要中毒受伤了,可怎么办?每日介飞鸽传书叫我来回跑,可是麻烦得很。我还是陪你一起吧,庾清再要捣乱,我就对他不客气。”
冬水本是想要他一起南下,但怕他介意庾渊故情,才要他回谷等候,不料他自荐同往,当真喜不自胜。一时之间,她心中异常踏实安稳,只顾着高兴,竟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句,却听李穆然又道:“只是,你也须得应我一件事。再过上七天,腰伤方可痊愈。这七天之中,不许再擅自行动。”
“好。”知晓自己伤势如何,他都了然于胸,冬水纵然心有不甘,也只有老实听话。
冬水伤势大好后,二人结伴南下。
李穆然兀自担心冬水伤势,遂只由着万里追风驹缓缓前行,往往一天下来,连以往的半日路程也未走到。冬水念及万里追风驹是匹宝驹,便提议二人买两匹普通快马代步,放了万里追风驹,让它自行去寻毛氏故主。然而二人赶了万里追风驹四五次,那良骏却似认准了李穆然为自家主人,无论如何也要随在他身边,到得后来,竟是龇着一口板牙,紧紧咬着李穆然衣袖不放。二人啼笑之余,只有作罢。
二人燕尔新婚,一路走来,如胶似漆,只觉近得建康一分,便离厮守终生近得一分,委实难以久待。第九日上,二人距离长江只差一日路程。眼见前方树影重重,正是一座密林。林外有座茶寮,杏黄色的布幡随风招摇,屋后冒着浓浓炊烟。
二人走了半日,都觉有些饥饿,便将万里追风驹系在一旁,进到茶寮之内,点了几盘小菜,一笼包子,一壶淡茶,稍作休息。
粗茶淡饭,味道并不可口,甚至饭菜料理得也不甚干净。冬水只尝了几筷后,便被一块石头硌了牙,登时没了胃口,正要叫来伙计,忽听旁桌几人高谈阔论间,一人高声道:“你们可听说了么?前秦长安被慕容冲攻下,符坚逃至五将山,却被后秦俘虏,后又被姚苌在新平佛寺拿弓弦勒死,首级被割下,吊在城楼上,好不骇人!”
听了这话,冬水不禁心中一震,忙看向李穆然,见他面色如常,只是将茶水一饮而尽,又静静地将茶杯放回到桌上。
但听那桌上余人道:“‘狗咬狗,一嘴毛’,他们多乱上一阵,咱们就能多享一时太平,再好不过。赵大哥,那前秦现下如何?”
那赵大哥道:“都城被人攻下,自是狼狈若丧家之犬。长子符丕忙乱中在晋阳即位,但东躲西藏的不成体统。倒是他的侄子符登,尚自知晓临危不乱,整饬了军队,伺机夺回长安。”
余人点头叹息,一位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道:“我在长安卖丝绸时,与符登亦有过一面之缘。他英武不凡,骁勇善战,前秦的王子皇孙之中若有重兴霸业者,除他外,不做二想。”
赵大哥赞同道:“确是如此。年前我从长安逃难出来,也远远地见过他一眼。只是他麾下大军太过残忍,当时我若被抓到,恐怕早作了他人肚中食物,再不能和几位在此畅谈。”
另一人接口叹道:“‘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咱们这厢太平是太平了些,可是税赋沉重,却又叫人活不下去。”
那商人道:“可不是么?四大士族骄奢淫逸,一出生,便是穿金戴银,可怜你我平民百姓,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就都平白无故地被榨取了去。”
话到此处,几人情绪愈加激昂。一旁茶寮伙计却被吓得满脸泛白,忙上前赔笑道:“几位大爷,此处虽是乡野之地,这般的话,也请尽量少说些吧。我们还要做生意,隔墙有耳……”
几人被那伙计说得好大不自在,那赵大哥当场一拍桌子,瞪大了眼睛,喝道:“怎地,你这店家连话也不让我们说么?也罢也罢,就都散去罢。”语罢,丢下几枚铜钱,一众人骂骂咧咧,大摇大晃地出了茶寮。
冬水见那几人走得不见了踪影,李穆然却犹自怔怔发呆出神,便摇头轻叹了一声,道:“这些打打杀杀、朝廷无道的,听来徒增气恼,但也无可奈何。总之,等咱们回了谷中,便与之再无瓜葛。”边说着,边给他面前的茶杯中倒茶。
滚烫的茶水落入那茶杯之中,却听几声轻响,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