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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琛向我一揖,又道:“那日是我张狂了,沈公子莫怪!”样子十分认真,一敛当日调笑之色。
我笑道:“自然!”
两厢坐定,瑞琛自袖内取出一本旧书,纸张略有泛黄,端在手里,笑道:“前几日恰巧得了本琴谱,听说沈公子善於弄琴,今天正好赠与公子,也算是这琴书的造化了。”
我正欲辞,瑞琛又笑道:“我是粗人,留著也是明珠暗藏,反倒伤了风雅,莫非,公子嫌弃?”听说这三皇子少年早慧,七岁便可口占为诗,技惊四座,今儿竟自称粗人,真是好笑。可话已至此,我只好接过来,扉页上拿行书写著“出云琴”,清雅俊秀,又透著寒意,页脚上拿朱砂点了只枫叶,想是墓藏过的,颜色褪了许多,早年曾在藏书阁里见过这本书的记载,可流失已久,今日竟能亲见,因笑道:“真是好书,如此,谢过了;只我位微人轻,怕是无以为报!”
瑞琛两眼一转,微微一笑,道:“宝剑赠英雄,良书觅知音,我能从中作伐,已是夙愿得偿了。”端得是好风致,我亦一笑,将书收在袖中。同聪明的风雅之人说话,总是舒服的,言语之间,妙趣横生,红缨枪作绕指柔,狼牙棒上亦能生出花来。
一壶龙井茶喝下去大半,皇上便自外面回来了,见到瑞琛问了几句,瑞琛一一回了,便叫他前去滦河督察河堤进度,道:“大堤有好几年没有修葺,怕也不牢了,又要到雨季,该加固的加固,该重治的重治,你只去看著他们些个,过两天朕再过去。”言罢喝了口参茶,靠在塌上的长枕上。
瑞琛口中称是,又奏了几句,被皇上留下用了饭才走,席间邓光夏被皇上命了讲个笑话佐餐,邓光夏眯了眯眼,道:“两只老虎出去觅食,回来後,大老虎问小老虎今天吃了个什麽,小老虎道:‘又酸又臭,不知是什麽’,大老虎道:‘无它,一个财主,捐了个贡生而已!’”
皇上笑道:“果然有趣,只这笑话得罪的人多!”
邓光夏笑道:“只博主子一笑便好。”
邓光夏同皇上商量完羌族用兵钱粮之事,便退出去了,皇上见我躲在内室里看书,便道:“什麽书,这麽用功?”
我翻给他看,道:“三王爷送的琴谱。”皇上接过去皱眉翻了两下,道:“这个少看,忒费精神了!”又塞回我手里。
我置於案几上,笑道:“确是费精神,许久未碰了!”名琴绿绮,在烟熙宫里已经蒙尘多日了,宝物自古易化妖,等我回去时,那琴若会自鸣了,倒也有趣。
皇上倚在床上,我过去为他脱下鞋袜,又叫了热水,将脚轻轻放下去,便要低下身子按摩,皇上拉我比肩坐下,道:“你身上寒,一同洗了吧。”
我便除了鞋袜伸脚进去,那木盆又大又深,水又烫,乍一进去有些不惯,可愈来愈舒服,教人忍不住叹息。皇上揽住我的腰身,指头进到前襟里挑开带子,道:“出来好像有些胖了,脸色也好看了许多,难道是这江南的水养人麽?”
我被他挑拨得有几分气喘,软身倒在他怀里,笑道:“人人尽道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自然是养人的好去处。”
春水碧於天,不是画船,亦无雨声,只要枕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想必也能好眠吧!
一路向滦河走来,正是江南好风色,宜酒宜诗宜画,愈来愈心淡如水。到了临淄城,来到一处旧宅,昔日朱阁粉壁雕梁画栋,均破败不堪,蛛网狼藉。房後原是一片梨园,现只余蒿草茂盛,窗前一株老梅,虬枝斜横,悠然自得,不以盛世喜,不为没落忧。!
出来时,看到墙外不知是谁种了一角藤萝,碧油油的叶子上开了一层雪白的花,朵大而娇嫩,从褪色的墙壁上沿下来,宛若春光,灿若春华。自来少见藤萝入画,兴许那浅淡的墨迹太过阴凉,不足表白。
街上行人如织,各有所奔,有挎著瓜果篮子叫卖的小姑娘,穿著粗布衣裳,眼大而灵慧。篮子里拿翠绿的荷叶托著红豔欲滴的樱桃,黄澄澄的枇杷,紫红的荔枝,一口轻轻巧巧的吴侬软语,甜娇温柔,引得我竟用本地方言买了一把枇杷,拿荷叶托在手里,鲜香诱人。
回到客栈里,也并不想吃,随手放在果碟里了事。邓光夏出去办事,只我陪皇上用饭,皇上笑道:“朕从未听过叠薇说家乡话,也才知何为言语温柔。”
我喝了一口莼菜汤,方道:“听一两句,还算新鲜,若是多了,便索然无味了。”
皇上又道:“你既然来了临淄,也去修修你父亲的坟,算是孝道了。”
我怔了半晌才道:“劳皇上记挂。”便听耳边“乒”的一声,这宣瓷的声响的确清脆,竟如金玉一般。皇上铁青著脸,冷声道:“你这阴阳怪气的,是做给朕看吗?”
我不语,自座位上站起来直跪到地上,被皇上一脚踢在腰间,身子一个趔趄,闷哼一声,手正按在碎瓷上,鲜血顿时流出来,我无暇顾它,只咬唇不语。
皇上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两圈,咬著牙道:“你只跪著吧!”便转身进到内室里了。
夜并不算长,清清洌洌的,手上的血渐渐止了,可流的指甲里满是,脏死了。烛火渐暗,最後芯子倒在烛台上,汪著大滴的泪,我只好冲著窗外发愣,正瞧见银河浅浅,金风雨露,胜却人间无数。
天渐渐大亮,我仍然精神抖擞地跪著,莫非真是贱骨头麽。皇上由旁人伺候著用了早膳,并不理我,只拿著折子瞧,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董子期求见!”
皇上懒洋洋道:“他不好好办差,这儿来做什麽,叫他进来吧!”
董子期自外面进来,瞟了我一眼,便同皇上行礼,细数了几件事,皇上并不看他,最後才道:“就这麽几件事,还用得著来回禀,自己当不了主麽?”
董子期跪在地上,轻声道:“只是心里记挂主子,想来……”
皇上冷觑了他一眼,道:“你起来吧!”
董子期捏了捏手心,道:“沈公子年纪小,做起事来不知轻重,皇上本是极疼他的,教训几句也是应该,可沈公子身子骨不甚好,若是病了,不是白招皇上心疼麽?”!
皇上瞄了我一眼,道:“他身子骨若比得上他言语的十分之一,怕就能上天摘月,下海捉鳖了。”顿了顿,又道:“你带他上药去吧!”
董子期走过来搀我,我两腿早麻的仿佛没生出来一般,被他堪堪扶到偏厅。董子期将我置於躺椅之上,又转身将门掩了,才道:“前些天见你,只道你出息了,现在反倒长回去了,愈发没个轻重。”
言罢细细看了一番我的手,见只几道口子,并不怎麽重才洗干净了涂了些药膏在上面,又拿纱布包了,才道:“还有哪里?”
我摇摇头,道:“没有了。”
董子期轻叹一口气,又自袖里掏出一瓶化瘀膏来,道:“若腰上,腿上哪里有淤血,你只自己拿药揉揉吧!”!
我低头接过来,董子期搓搓手,又背手走了几步,才向我道:“你就算心里不服,只嘴上服软示弱,怕皇上也难发作你,你也是个伶俐的,又跟著皇上这麽些年,还用我教了又教?”
我挪了挪僵硬的身子,道:“蒙雪湖惦记了!只可惜用错了地方,若是好人,这些个劝诫自然有用,我现下半死不活的,只是由著脾气,倒也十分快活!”言罢一笑,引得腰间疼痛。
董子期吮了一下下唇,竟笑道:“你做如何,我也不管,你若早先死了,也省得我麻烦,只你为著个死人送命,值与不值,你自己掂量著!”冲我粲然一笑,转身出去了。
我哆嗦著两条腿强强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圈才出去,皇上已经走了,说是叫我到滦河会面。
我一路行到滦河,便随便寻了个客栈住下,是夜,懵懂间只觉地动山摇,群魔乱舞,睁眼一看,桌椅都移了位,尘土自梁上扑扑簌簌往下落,便听窗外有人叫喊“地震了!”心里尚未清醒,披了件外裳,胡乱穿了鞋子向外走,哪里知道门已拉不开,我正四处寻物将门撞开,一个黑影过来,一脚将门踢开,道:“快跟我走!”借著月色一看,却是瑞琛,他告了声“得罪!”,径自将我抱起自三楼跳下去,客栈里乱作一团,他仗著身形高大,夺门而出。
到了街上,四下全是人,个个急惶惶地,衣衫凌乱,孩子哭娘喊,乱作一团。瑞琛将我放下来,道:“你只跟著人流走,我怕一会儿大堤决了口子,我去堤上看看……”正说著,便听见半天里一声轰响,不远处有人尖叫一声“决堤了!”顿时浑浊的浪呼啸而至,瑞琛脸色一变,蹲身背起我便急奔起来,我附在他耳旁道:“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