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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计心中只觉惨裂一痛。什么叫‘没带上我’?他搂着韩锷腰间的手忽然紧了紧,恨不能那时就认得韩锷,那时自己已经好大,照顾他,安慰他,不让锷哥受到一点伤害。
韩锷的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感情,这一切事,他跟任何人都没有说过,包括师父,包括方柠。他闭起眼:冬天,长安城外,荒坟地里,所有刚才唱着“蒿里”的人已经走了。父亲没有带他,他哭了一两声,那声音在这荒野里太小了,以至自己听了都忽然怕了起来,不敢再哭了。接下来的却是闷在喉咙里的哭,那是——嘶鸣。是的,是嘶鸣,嘶鸣就是这样的。他记得那个在一地白草里的全无护持的孩子,时间过去久了,回头重看,仿佛那个人已不是自己了,而是这天下所有无怙无恃的弱者,而是……小计……他侧头看了眼小计的侧影,那么稚气的样子,那么纯净的双眼——所以他才会一见小计便生心软吧?
……他饿了三天,气息奄奄时见到了师父。他一生只见师父流过一次泪,还是那一刻流的泪。以后,他就没有父亲,只有师父了。他跟着师父习艺。以后,再大些时,有十多岁了,师父可能毕竟还想多少让他感到点家的温暖,百般访查之下,才打听到他父亲的下落。于是每年夏天,师傅会让自己回家一次。韩锷什么也不说,到时候就回去住上一个来月。可父子的关系早已疏远了,父亲可能是为了师父的面子才让他回来的……
——韩锷苦笑,他不知道他师父为了他这父子相见是不是还从自己清苦生活中找出些他自己也不多的银子给父亲拿去用。但他从来没问,师父也不说。开始的时候,父亲身边老换女人,后来,他老了,混入了个什么亲王府,自己是那时,十三四岁吧,认识的二姑娘艾可。再后来,只一两年时间,父亲得了些什么说不出的脏病。他再也没有受宠的本钱了。他这一生倒也真能屈能伸,就那么入了洁厕行的吧?他干这一行自己并不知道,想来他也不愿在自己面前提起。不过那时,韩锷早已长大,他也早已不再回去了。师父也不再强他回去,只是对他叹了口气——叹息自己的努力终于失败了。他给过韩锷父亲的钱都不知他用到哪里去了。就是江湖中尊华如太乙上人,对这人世中人也尽不上力的。因为那些人要的借力他无能提供。他们要的只怕宁可不是韩锷师父对他孩子这么的真情,也不要孩子是遇什么世外高人、修心炼气,宁可孩子只是遇到个肯宠幸孩子的一个什么王爷就好吧——那样,怎么也可以给他一个什么总管的位子,趾高气扬。那样的人生,有人在上罩着,有人在下承奉着,对于父亲,才是完满的吧?
韩锷断断续续,后来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不是很有条理地在脑中想着,偶尔岔出一句不知是说给小计还是说给自己地讲着。余小计却改了多嘴的毛病,一句话没说,陪着他静默。好半晌,韩锷已住口好半晌后,他才问:“锷哥,那你有没有想到过,做为报复,也可以和他一样……堕落。”
他们都出身于社会最底层,好多事都是彼此身经过的。虽说小计还小,但他也懂得好多。他就有好多次想到过堕落,在受人轻视时,在遭遇磨折时——堕落,是一种报复,也是一种快乐。他长在铜坊,这些他是知道的。
韩锷静了静,想了下才道:“我没有想过——父亲已是这样了,我不会让自己那样的。就是十三四岁时,有一次师傅为仇家所害,几乎身死,好久没有回来,我几乎以为他也把我抛弃了时,我也没有想过。我只知道,是个男人不应该象我父亲那样的。”
“他是他,我是我。他怎么样都可以,我没有权利干涉。我只知道,我不能象他那样。”他抬起眼:“我要……长成一个男人。”
这真是一场交心交肺的谈话,他把自己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与最深处的渴望都合盘托给小计了。因为,他信任这个小小的小弟的。
身外忽有长风吹过,草尖木梢之上,尖声锐气,由远及近,响起了一长条的风响。那风声在荒山里象猎起了一条路的旗,那旗猎猎飘扬。小计忽然兴奋起来……“男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好明白锷哥的话,因为,那也干联他内心深底处的愿望。可“男人”——这个词,究竟含义是什么呢?
他们好半天都没话,只静静地坐着,足有一个时辰了。身边的马儿忽然一声轻嘶,那轻嘶有如报警。韩锷忽一挺腰杆:“有人来了!”
小计一惊,如此深更半夜,荒山野岭,还有什么人来?
他们此时却在并不靠大路边的一个小山谷里。而且锷哥的口气如此郑重,那是他以习武之人的嗅觉感到了什么敌意吗?
远远的谷口,长风冷夜里,忽现出一个人影。那人影出现的好是吊诡,他一现身,谷中的风似乎就停了下来一般。满天满地里一寂,因为……有他在,别人已无暇感觉身外之物了。
他穿了一身黑袍,人静静地站着。小计也感觉到一种压迫,他紧声问韩锷道:“是谁?”
韩锷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他忽轻声道:“小计,我与来人必有一战。”
他顿了顿:“如我不利……你马上就上马先跑。”
小计心头猛地一惊,他认识韩锷以来,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如临大敌般的紧张之态。那来人是谁?为什么连锷哥都觉得没有一毫把握似的!
山谷里的风忽又吹荡了起来,满天风声中,夜茫茫。天好高,不远的一直呜咽着的峡谷里的溪水却在这长风高天中,在人心忽静如止水时,声响忽大了起来,隔着山谷,奔腾咆啸着……
第八章 古木苍藤日月昏
韩锷一挺身,一步一步,就向那谷口走去。他一条臂斜张着,掣着他的那柄长庚。臂与剑斜直成一线,与他挺直的身体拉开了一个角度,剑尖就在那一地沙石上空划过,剑尖的劲气似乎隐隐在沙石地上划出了一道细纹。他这次的步子走得很怪,步伐间跨度极小,但行得却快——那不是走,而是“趋”了。
小计就这么看着他整个身子竟似飘似的向那谷口飘行而去。瞠目结舌,一张小脸上好是骇异:如此异动,分明锷哥是非常非常看重那突来之人,所以全身的肌肉几乎都崩直了。可谷口那人却分明没有韩锷如此紧张的神态——他个子不算高,但身影极扎实。一天皎月打下来,可月光似乎照不到他身上似的,他整个身子都似藏在一个暗影里。那暗影还不是这山间的暗影,而是他一身气度中所裹挟的暗影。他只那么站着,就似裹挟了所有黑沉沉的夜与人间所有的秘密。
他就那么渊停岳峙地站着,身后,似后有一个坚不可摧的城池,而他就站在那黑洞洞的隐于暗夜的城门之下似的。
韩锷行得越近,脚步越是沉重。他想开口问什么,那个人却忽先开声了:“别问我是谁,也别问你与我有何仇怨,你只需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他这句话说得极为自信。韩锷也就不再多问,在好此强大的压力下,他已无暇再去想到别的什么了。
那人忽一张双臂,就似要出手。对手如此高强,韩锷岂敢再容他抢先出手?只见他突地弹起,不顾那人坚如城池的防护,一剑就向他喉间钉去。
那个人喝了声:“好!”韩锷这一剑却与他这一次陇山苦修之前的剑路大不一样了。那剑势间分明多了分枯蚓苍枝似的虬劲古意。那人没有还手,只是轻轻一避,似要细察韩锷修为已到何地步。韩锷不容他再避,口里喝了一声,只见一点星火就似在他剑尖爆起。——“石火光中寄此身!”,小计讶然低叫,他还是头一次见到锷哥出剑如此之快,那一招招“石栖废垒”、“火灭夕华”、“光渡星野”旧势未竟,新势已出,一招招居然都取意古拙的直,直向那个人喉头钉去。
锷哥怎么了?——相识这么久,小计在他对敌时也一向只见其洒然风概,还从未见他出招如此凛烈怒急。是不是锷哥觉得他根本没有缓手的时间?只要一缓手,对方反击之下,他就再无暇有谋攻之余地?
小计额头上汗滴滚滚而下,他靠近了那匹斑骓,那马儿似乎都紧张了起来,四支蹄子在地上只管刨着,却似一下下都刨到了小计的心坎上。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一只手紧紧握住那马缰,他倒并不是想独自逃走,而是锷哥一但遇险,他要马上翻身催马,借着这名驹之力把锷哥带离险地!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