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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的路却仿佛只嫌太短了。韩锷与杜方柠都知道这一回去,对他二人究竟意味着什么:骄龙套索,彩凤归笼。但,即已苟全性命于漠北,还有好多事等在那里,不由得他们不回去面对的。
天很冷,冷得就是如何浓情炽烈的夜晚,那一点热情也只能缩在一个小小的帐蓬之内了。外面就是一整个肃杀的冬,有时甚或让韩锷觉得,就这么彼此抱着,缩在彼此的怀里,过上一生一世也就很好了。
可是,可是他们的心是不一样的。经过了这些事,韩锷只觉得十分倦怠,自己的心都象是老了、累了。杜方柠却较他兴头得多。她虽也没说什么,但这天骄 之猎分明给她杜家、韦家在政治上又添上了好大的资本,她是绝对不会浪费的。有一天她对韩锷笑道:“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锷,就凭你这轻生一刺,那北 庭都护府的帅帐该你坐定了。”
韩锷没有说话,他知道在杜方柠的内心有她自己的秩序,她是很想把自己也纳入她的秩序的。然后,对她而言,一切就都安稳了。
她杜方柠并不怕什么偷欢,也不怕秘情,更不惧流言,并不顾忌所谓道德。她只要,只要自己能听她安排,走她安排好的路。
方柠陪着自己舍生忘死,说起来,天下女子,还有谁肯对自己如此?似乎也应该顺着她些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那颗纵横驰骋,不耐控搏的心。他知道, 那些秩序的存在是必然的,也是必需的。但一成必需,就有妥协;即有妥协,就有污浊。他如何能耐着性子如她所愿甘心俯首低眉,沉身于百僚之中,说着自己不愿 说的话,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
他爱她,但如果为她,有损本性,有违己心,那连自己都没有了,还以什么来爱她呢?
杜方柠还在一脸容光地和他说着些这人世里的道理,只听她温柔地絮絮道:“锷,我知道你是一个坚挺的男人。男人的心,都是永远向往着那向外的无边无 际、无穷无尽的开拓的。但你开拓出边野后,还是要给人生活的呀。不能不低下头来做那些细碎之事的。人生的快乐不也就在这些细碎的小事吗?为政者,不过就是 料理别人的欲望,也料理自己的欲望。你那总渴望神游八极,纵横荒野的心也不是一生一世的大计。它不可行,因为没有皈依。这个人间并不完美,但它是我们所有 人的家。无论怎么打怎么闹,怎么卑鄙怎么自私,大家还是都离不了它的。几千年的规则就定在那里了,我们老祖宗早就把‘人’这个字看透了,知道他们只能拥有 什么。你不要老想着抛开这个现实的世界独造一世界。你知不知道,你所渴望的自由是汗漫无依的,它让人感觉到恐惧。安下心来过日子吧,虽然你不屑,但这个人 世,只有权名、利益还能让人感到一点小小的成就与安稳的。而且……”
“这个人世再怎么不好,毕竟还有我,还有……”
她抬起眼:“我爱你。”
这也许是她所能吐出的最软弱的话了。韩锷的心中也有一丝感动,他伸臂抱住了她——他也不是不喜欢这个人世,但,那里的人太多了,欲望塞途,你只要稍存个性,稍逞恣肆,就会无意间撞碎碰坏好多好多。他不想为了自己的无忌撞碎和碰坏别人的生活,所以他才逃世。
他不能象方柠一样,为要自己想要的,一定全力索取,无论杀生斩命,凡是阻碍她的她都会下手除去,且不愧疚。
她说她喜欢这个人世,但只要不有违她价值观念中的根本秩序,她对这个人世中的人是无所体恤的。而自己号称厌世——起初幼小稚弱时还有着不想在其中碰得一身是伤的软弱之念;但渐渐长大后,发现自己已足够坚强足够果勇,足够有能力伤人后,他不想碰伤的只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他没有说什么,因为,知道这样的日子已不多了。在这样余日无多的默契与温存里,他不想与杜方柠争吵。杜方柠感受到了他的臂膀中的力气,想起那日, 居延城外,自己在落日下看到他瘦韧的胳膊上那为落日镀上一层微微金光的汗毛时,心里是如何的突生焦渴与冲动。那种感觉,就是最本源处生发的渴望相伴的爱 吧?但——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在阻碍太多的尘世,在本已相违的心思中,再深的渴望也只能成就一时之好吧?
韩锷没说话,但她已明白——她的眼睫垂下,有如夜冷松针,轻轻颤了颤,却不再去想它,安心地放任自己暂且踏实地偎在这个男人怀里。如果就这么一生游牧塞外,只有天、地、草、水,马、羊、帐、奶……那样会不会好呢,好不好呢?……没有别的,只有彼此。
有时半夜她会猛然觉得韩锷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睁开眼,只要身子轻轻向他身上一偎,他的手就会好猛烈地揉弄起她的肌肤。她在暗夜里看着他的眼,窄 小的帐蓬,好冷的冬日,他的火在烧,那火会从指尖烧到心脉,从尾闾烧到涌泉,然后在蜷缩的、扭异的纠缠中一直升到百会,满心满肺的乱,满心满肺的丝痒,撩 起你最细微的触觉,不甘心地在这寂天寞地里证求着一个‘生’的存在。
然后,冰山裂了,雪崩一刻,大士瓶倾,银河倒泻,然后一息之间什么都静了。本没有虫鸣鸟吟的冬的夜显得更静了,本只空白得只有雪的四野都不存在。两人虚乏在一个如此空漠的时空里:星乏宇寂,汗漫无依,觉得激情过后,洗得重又稚嫩如初的灵魂在这无依的阔大里飘呀飘。
那时——真的感觉自己是真的真的需要彼此。她知道那是韩锷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诉说他舍不得自己,需要自己。那时的韩锷已不再会飞——如他惯有的姿式 ——而只会飘,如同没有翅膀的鸟儿:身子已虚化为精灵,没有了双足,只有一对翅膀的飘。……她终于知道了他除了人前一振而飞的姿态外还会飘于无形,知道他 疲惫无依时是个什么形态了。
可人世先贤,生生代代之力,已建构起好大一片坚实的土地,你为什么不能停下来,落下地,安安生生一些呢?自从鲧盗‘息壤’之后,你就觉得这世上土地太多,叠床架屋的建构太多了吗?你渴望那百川灌河,全无定势的汗漫无依吗?
杜方柠恨韩锷心中那几乎足以淹没她的汗漫,她象那一只溺毙后还魂的鸟,想一根小树枝一根小石块的一点点地衔来一点点实在,填平它,充满它。她不要现在这一种相伴。
她不要现在这一种相伴,那分明就是‘绕树三匝,何枝可栖?’她是一只精卫,她是一只精卫,在初见汗漫之海时以为可以自由游嬉,一不小心却溺毙了自 己。只是一点生理构造的不同吗?你一点的倾注可以成就我的饱满?我的了点承纳却无法涵住你的骄傲?为何这一点点的损失却造成了你的虚靡?女人是‘有’的实 证,因为我要孕育;而你们男人无论凭着身上一点如何的骄傲坚挺,却难以掩尽那后面‘无’的汗漫。
杜方柠心里思来想去,然后,有些怨有些爱、有些厌有些恋地伸手把韩锷抱在了臂里。
磨磨蹭蹭,一个多月以后,他二人才回到了伊吾。古超卓的北庭都护府就暂时筹建在伊吾。
两人一到伊吾,古超卓闻讯就遣人来请,盛情难却,两人风尘未洗,匆匆净了面,就只有前去赴会。朝廷已建北庭都护的编制。都护府中,已很委任了几个 官员,都是从长安来的。韩锷俱都不识,只是见到杜方柠见到他们后,她虽已易做男装,还是有意与自己保持疏远些,想来这些人都是她的旧识了——就是不认识, 彼此肯定也是知道的。
他看着杜方柠的神色,就猜知那北庭都护府中的诸官多半就是出自‘仆射堂’门下。他们与杜方柠间保持着一种很冷淡的客气——倒也是,杜方柠虽在塞外用事,却原非朝廷委派,大家也都知道她是个女子,且根脉不同,实不好太过亲热的。
可古超卓对韩锷却大是热情,想来知道他虽与方柠交好,实际却非东宫一派。自己仆射堂纵算拉拢不来这个人,起码也要保持住一份交情在。
有了这些心底的算盘在,场面一时颇为微妙。入座后,斟起酒来,只听古超卓道:“承韩兄奠定基业,兄弟这次北庭都护府的筹建却也还算顺利。这数月以 来,也一直没有羌戎人搔扰。只是十数日前,伊吾城北,据探马来报,忽现羌戎左贤王游骑,这却不知是什么原因了。兄弟印象中以为羌戎王所划分的势力,这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