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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在地忍不住了,决定去找老吴,向他平和地陈述一次自己的意见。
老吴用警惕的眼神接待他。默默地请他坐下,递给他芭蕉扇,又给他沏了茶。这些动作,过去也有过,可是这一次,老吴没有正眼看他,也不坐下,像在心里琢磨怎么应付他;冷冷地问他:“什么事?”
他仍然用以往对上级的尊敬态度和口吻,向老吴笑道:“想跟您说说心里话。”
老吴看他一眼,等待着,仍是站着。
他原是不善辞令的,但今天下定决心要认真地和老吴谈一次,便也不慌不忙,逻辑清晰他说起自己要说的话来,先说中西功被捕,自己内疚、悔恨,在斗争中缺乏经验、幼稚,没有保护好同志,请示组织根据情况,给以处分,目的是教育别的同志。
说到这里,老吴在他对面坐下了,摇着一把大蒲扇,歪着头,眼睛仍旧不看他。
他继续说,由于不知道中西功的情况,心里很着急。而且每过去一天,这种着急心情便增加一分。不知道上级通过什么渠道掌握了中西功的情况没有。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看老吴,老吴还是那么不动声色,也不回答他。
他敏感到老吴不想和他说什么,这个时候如果拐弯抹角打住,把谈话限制在打听中西功消息的范围以内,也无不可。老吴对此也无可指责。
但是者吴却是一副拉开架势尽他说的表情,他意识到谈下去将遇到困难。说不说了呢?转念一想,既然他是这副架势,而且自己也是决心准备了的,便索性说下去。他说他对当前的形势很担心,日本人对“特别调查班”不会不怀疑,班里那么些党员,还都蒙在鼓里。毫无思想准备,一旦日本宪兵动手,一个也逃不出去。这个损失太大了。南京站呢?都是些党的骨干,是些有资历、有经验的干将,如果不及早安排,遭受了损失,势将没法弥补。
他说得很慢,郑重其事,使他自己都吃惊,怎么竟对领导如此讲话,好像对小学生那样上起课来了。再看老吴,只歪着头,呆呆地一下一下扇扇子。没有过去那种不许说话的神色,他心里有点高兴,想道:“他在考虑我的意见吧?”
他说完了,老吴还是那样一下一下扇扇子,像在思索。
“我的意见全说了,想听听领导的意见。”
老吴又摇了几下大蒲扇,看了看他,问道:
“都是你个人的意见?”
“是我个人的意见。”
“见过张明达?”
“没有。”“
张明达没找你?”
“没有。他还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见过李得森?”
“没有。”
“他没去找你?”
“没有。”老吴直眼盯了他一阵,口气缓和地轻声说。
“意见嘛,党内民主,谁都可以提。”
老吴摇了几下蒲扇,好像在生谁的气,继续说:“你要注意,我们有些人,形势有利的时候,他们冲锋陷阵,是好汉,也能鼓动千千万万的人去革命。可是遇到风吹草动,形势紧张的时候,他们就不行了,他们的法宝就是跑。”
沉默了很久,两人谁也不说话。程和生壮壮胆子说:“把大家换换住址地点怎么样?”
“怎么换?”
“调动一下。”
“怎么调动?”
“互相调动一下,暂避一下风头。”
“怎么互相调动?”
“南京上海两地换一下。”
老吴拿起大蒲扇猛摇了几下,然后抬眼看着他:“都离开各自的掩护岗位?”
“可以找新岗位掩护。”
“工作呢?”
“在新岗位上逐渐深入。”
“什么样的新岗位?”
“研究嘛。”
“什么样的新岗位能有现在这样的条件?我们为安排一个陈一峰费了多少周折你不知道?更不用说汪敬远了。你说是调换,敌人怎么看?人不见了,不就是逃跑了吗,不就是不打自招吗?南京的到上海、上海的到南京,逃出敌人的手掌了吗?我们是干小孩子捉迷藏的吗?你怎么想的嘛?!”
“可是,我们。。”
“我们怎么了?”
“作为领导,你要考虑我们的处境。”他到上海以来第一次这样直视老吴,顿觉全身发热,头上冒汗。老吴却冷冷地正面直视着他,轻声问:“你还记得入党誓词怎么说的吗?”
“记得”。他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记得就好。”老吴摇起扇子:“现在你要反省为什么随声附和地提撤退。”“我没随声附和谁,这是我自己的意见。”“那就更应该深刻反省。”“我也没提撤退,我提调换住址地点。”“本质是一样的。”他很想起身告别,但就是站不起来。他又很后悔,本想来好好和领导谈一次心里话,给领导当当参谋,共同研究一个使同志们既安全、又能巧妙地继续工作的方案,却怎么谈着谈着竟要用入党誓词自我反省了!从什么地方错起的?赶紧补救。“你听着。”老吴直视着他,脸色严肃:“以后,不要再提撤退了。”程和生抬起头,快快地起身而去。吴纪光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很茫然,刚才硬端的领导架子垮下来了。他自言自语道:“我本应该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谈才对。”
林得山被领事馆警察署拘留所用汽车送回上海法租界霞飞路1270 弄26号他自己的住宅后,倒比在拘留所里还坐卧不宁了。在拘留所里,他安排他的中国妻子跑领事馆,跑拘留所,跑陈恭澍,请求他们按照谈好的条件,给他自由,允许他在上海经营旧业,做文具生意。如果需要,他也可以帮助新“国民政府”办些力所能及的事。由于陈恭澍出面活动,事情还算顺利。不料却冒出个中西功的事来,他不敢不接受领事馆、“特高”、拘留所三方联合交给他的差事。虽然比预想的提前几天出了牢房,但还不如在里面多蹲几天呢。因为与其说早放他出狱,不如说是早被日本人驱使。
国家观念,民族感情,这是每个国家的人民根深蒂固的天赋,林得山也不例外。当年他逃亡到上海的时候,有一首歌曲,在他周围几个同胞间流传,那歌词是:
“流亡到这里,不知多少时候,我亲爱的祖国!望了又望,再不看见你那美丽的山河!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亲爱的故乡?静静的夜啊,冷冷的风啊,明月向西落。”
那曲调是纯粹的朝鲜民歌旋律,凄婉深沉,他每唱起来便潜然泪下,从心里往外发冷。
那时他用经营自来水笔的生意作掩护。30 年代,自来水笔是洋玩意,在中国市场销路很大,收入可观,他把盈利都用来支援“大韩临时政府”的活动了。他对中国国民党政府抱有极大幻想,对蓝衣社的行动很赞赏,和他们来往很密切,和陈恭澍私交尤深。陈恭澍派人拿着信到香港去见他,他知道逃不脱了,因为他对蓝衣社的手段了若指掌。
现在一切都完了。
现在他必须绝对听从日本人的指挥。
现在他倒从心底钦佩那个中西功了。他是个日本人,竟帮助中国反对日本。这是反对他自己的祖国啊,而他却说这是为了挽救他的祖国免遭战败的毁灭,想想也确是这么个道理。并且,中西功还是个共产党。
共产党这个名字,他听得太熟了。
想不到他们的宗旨竟是反对一切帝国主义,连日本在内。他从中西功的谈话中看出,中西功就是那种坚定的身体力行者。
但是,但是啊!他不能实践对中西功的承诺。他知道,在他身后,有日本的和汪精卫的甚至还有蓝衣社的人在监视着他。
他的中国妻子只知道可怜巴巴地听他指挥。
他没叫他妻子到霞飞路国泰大戏院附近去找俄国的弗利浦书店,也没叫她去找塔斯社,更没叫她找个女伴到霞飞路去大声谈论:“中西功被捕了”,当然也没找人到启东去给新四军送信。
他给13480 拨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日本人:“找哪个?”
他用日语说:“请找津金先生讲话。”
“你是哪个?”
“我是他的朋友。”
“叫什么名字?”
“林山一郎。”
“住在什么地方?”
“住在,霞飞路1270 弄26 号。”
“你有什么事?”
“你是哪位先生?”
“我就是津金。”
“噢,津金先生。有朋友托我带信给你。”
“什么信?”
“你的朋友中西功被捕了。他要我见你。”
“噢,请你在府上等候,我马上到。”
“好的,记住,霞飞路1270 弄26 号,林山一郎。”
他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