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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的并非事事如意,一本难念的“官经”,可不是人人都能念得下去,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个中滋味,便只有他们自家心里有数了。
早朝
李东阳不幸言中。
兵部侍郎潘照告人不成,害了自己。诏责削去侍郎官职,廷杖“午门”。
大学士李东阳、王博跪请不准,再请为刘瑾挡了驾。当廷传刑,押潘照赴午门,即刻执行。
一片金风,飘下了桐叶几许。
时令深秋,殿檐下,乍见燕子似裁衣……
一溜子校尉吆喝声中,潘侍郎直押午门,出御道东侧,那一片青石板地,便是行刑的地头。
在八名锦衣卫左右押赴之下,潘侍郎两腕紧缚,每过一扉,身后的黑漆铁门即行关闭,发出震耳的碰击声,惊飞起一天的鸽子,在天上打转。
这般廷杖却不曾吓着了潘照。
他虽是进士出身,却久战沙场,干过宣化镇的总兵,也曾陪同前兵部尚书刘大夏治过黄河,为朝廷立过大功,忠心耿耿,此心可对天日,不期今日却落得了如此下场。
仰视白云,发出了幽幽一声叹息。
久病新愈的身子,显得单薄了些,尤其是那张脸,白中透青。额面天庭,一片乌黑,显然正是大难当头了。
“刑不上大夫”自古皆然。
今天的情形可就不同。
始作俑者,当属本朝开国太祖皇帝,此后也就屡见不鲜,那时候的廷杖,充其量只是一种羞辱,隔衣垫毡,受责之人并无人身伤害,哪里像今日情形,一场廷杖下来,能活着不死的倒成了“幸数”。
潘侍郎这一霎才觉着了后悔,后悔没有早听李老相阁的一番忠告,如今可是什么都完了。
占地不大的那一片青石板地、天井院子,就是行刑的地方了。
三面高墙,一方箭道。
此时此刻,箭道两侧,锦衣卫两列站立,衣红裙、襞衣,各人怀中抱着一根红通通的枣木“鸭嘴杖”,少顷行刑,料必是这些家伙。
潘照远远站住,身边人嘱咐他暂时在一只石鼓上坐下。
“大人好生歇着,还有会子好耽搁。”
说话的廷卫,紫黑脸膛,四十开外的年岁,边说边叹息,往前蹭了一步,小声道:
“大人不认识我了?小人早先在兵部当差,听候过大人的差遣,就是那两年治河时候,也没离大人左右。”
“哦……”
“小人姓张……张铁柱。”
“啊,你是铁柱子?”
一惊又喜,恍若身在梦中。
“对了,小人就是铁柱子。”
张铁柱叹了一声,指着身边另一个廷卫道:“这是小人的好友黄明,早先也在兵部当差,我二人对大人的处事为人都着实敬佩,大人不必顾忌,可以放心说话。”
黄明左右打量一眼,支使着另外四人,大声道:“过去,到前面站着去!”
四校尉应了一声,走向前边槐树下站住。
如此一来,说话可就方便多了。
张铁柱咳了一声:“我二人如今在西厂当差,只管护卫押解宫廷中事,打人的事例由东厂负责。早先就听说那个姓焦的(指焦芳,时任户部尚书)与大人不对付,却不知道大人也得罪了这个活阎王,今天情形,看来对大人不利,回头对答,大人千万要小心仔细,免得吃眼前亏……”
几句话说得潘照热泪滂沱直下。
“铁柱子,这朝廷中事如今不要再谈了……回头廷杖却赖你暗里打点关照才好……”
“来不及了……”
张铁柱苦笑道:“事情太快……眼前情形,大人也看见了,打人的事是东厂负责,那边虽有几个朋友……眼前不是说话的时候……”
黄明凑前道:“有话快说,时候到了。”
潘照看了一眼,站起来叹息道:“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回头如有不测,夫人那边……”
“这个小人晓的!”张铁柱道:“大人担待!”
昂首前视,便不再说话。
一行脚步声,踏进眼前,敢情是有人来了。
廷杖
来者七人。
清一色滚红蓝缎子官衣,黑纱长帽,斜挎腰刀——是“东厂”锦衣卫士的穿戴打扮。
由一个隶属“内厂”的高瘦太监前头带领,直趋而前,一直来到面前站定。
“潘大人请吧!就别叫咱们费事了。”
两句话出口,往边上一站,这个太监勾了一下右手袖子:“带住——”
六名东厂卫士,一边三个往潘照身边一站。
“潘大人,”高瘦太监一脸轻浮地笑着道:“横竖就是这么回事,您是带过兵的,吓不着您,千岁爷可是来啦,请吧!您哪……”
潘照冷冷哼了一声,却把一双灼灼目光,向一旁的张铁柱打量一眼。
俱在不言中了。随即在一干锦衣校尉押解之下直趋而前。
再一次的校尉吆喝声,惊起了飞鸽满天……
不知什么时候,这片“午门”杀人的地方,竟然盘踞满了鸽子。在西方,鸽子被喻为“和平”的象征,到了东方,可就身价暴跌,充其量不过是有钱爷儿们桌子上的一道好菜而已。
眼前这群鸽子也忒下贱了,皇宫内院,哪里不能去?单单选了这片最血腥污秽的角落,盘桓不去,把和平与杀人联在一块儿,岂非天大的讽刺!
灰色的羽翼,翩跹上下,扇动起一天的迷离……
不期然,团团围住了潘照,纷纷坠落在他头上、肩上,刹那间人鸽混淆,几至不分。
“鸽鸟有情,其鸣唁吊!”
潘照陡地定下了脚步,一声长叹,由不住淌出了辛酸之泪。
“潘照听宣,接旨——”
上首中座,紫面金衣的那个人一声吆喝,字正腔圆。好嗓音,觑其穿彰,观其气势,不用说,这个人便是刘瑾了。
可不是当年职司“钟鼓”的那个小差使了,如今他的官位是“司礼太监”,总督十二团营,钦赐“九千岁”。在中央朝廷来说,实际上的权力,俨然已驾乎“大学士”、“尚书”之上,除皇帝之外,再无一人堪与颃颉,事实上,当今皇帝的一切所行,大半由他作主,朝旨代拟代批,大臣的任免,无不听其自主,皇帝本人这个位置,倒像是虚设的了。
虽是个自“宫”的太监,却生得人高马大,相貌不凡,可脸上少了那么一绺胡子,于大臣言,总似有欠官威,再者,嗓音也忒尖细了些。
但是这个人,眼前与潘照言,却绝对掌握有生杀予夺之权,那一声“接旨听宣”的吆喝,终使得生就铁骨的潘侍郎,为之屈膝下跪。
“兵部侍郎潘照,目无君上,屡次以下犯上,着令廷杖午门,剥本兼各职,削为庶民,钦此。”
娘儿们似的一声尖笑,刘瑾频频挑动着那一双过黑的长眉,一声咋呼:“谢恩吧,潘照!”
“万岁、万万岁!”
叩头待起的一霎,才知道双膝以下的一双小腿,已吃对方锦衣校尉手上木杖,结实压住,站不起来了。
“你……”
一挣未起,又跪了下来。
一顶二品乌纱翅帽,早在当廷摘离,锦袍玉带又何能幸免?不容招呼,即为眼前校尉强剥了去。
当头的刘瑾,瞧着过瘾,贼忒忒地竟笑了起来:“潘镜心(潘照号),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你却一直跟咱家过不去,今天开罪了皇上,落得如此地步,却又怨谁?生死由命,你也就认了命吧!”
说到这里,面色一沉,转向身旁提督“东厂”的马永成,冷冷一笑:“时候差不多了,就别耽搁了,完了事儿,我还要回去交旨呢!”
“晚不了!”
说着话,这个“锦衣卫”东厂提督,忽地站了起来一一一副瘦小干枯的个头,三角眼,尖下巴壳。那副长相,可真是毫不起眼,认识他的人,却都知道,这个太监较刘瑾更是心黑手辣,人犯落在了他的手里,十九无活,因此得了“马剥皮”这个外号。
素日早朝,班位并列,潘照与他,颇不陌生,却因为不齿其为人,一直不曾招呼,今日落在了他的手里,也就没有什么好说,认了命吧!
潘侍郎一双眸子,缓缓由二人身上转过,真个是什么话也不必说,冷冷一笑垂下头来。
马永成夜猫子似的一声吆喝:“传刑!”
说时,即与刘瑾离座而起,转向“西墀”那一裸老槐树下。
那里列着两张坐椅,正是他二人惯常观刑的坐处。
马永成那一声“夜猫子”似的吆喝,激发起众校尉声动天地的“廷威”附和,便是铁打的汉子,这一霎也为之股栗,心也碎了。
喝声未完,四名锦衣校尉,如狼似虎地已扑身而前,把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