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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今夜浑如梦寐,还是生命只如昙花?独个儿在屋子里难过半晌,忽然想到,黑
大汉既没了,那隔壁的病人怎么办?
出了这样的大事,这病人作为同党,必然插翅难飞。只是再怎么,他也毕竟
只是个病人。花著雨只觉无论如何不忍心又看着这一条大好性命,在眼皮子底下
就此沉沦下去。这关头也容不得深思熟虑,差不多正是祝琏赶到如归客栈的时候,
她一咬牙,就把病人给藏过这边来。藏好后再一想,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凭空
不见?看来只要情境一逼,再老实地道的人也能花样百出。花著雨仗着轻功佳妙,
踏雪无痕虽不见得,踏土无痕总不成问题,那时候绝不迟疑,拿起病人的靴子,
飞身而上,一正一反,对着墙头就是“啪啪”两下。
这一番布置刚刚完毕,那边厢差人已经过来。花著雨这还是平生第一遭玩大
变活人的把戏,听着隔壁的动静,不免心头鹿撞。撞了一阵,也是她年轻识浅镇
不住,只怕这花样还不保险,索性再避一避嫌,大开了窗扇,在窗下调朱弄粉,
示人以暇。想当年,诸葛孔明一出空城计,虚者实之,今日花著雨反其道而行,
实者虚之,也未始不算是一出推陈出新的千古妙计。
只不幸,这样的妙计却偏偏碰上祝琏。
祝琏是个熟人。熟人么,总难免寒暄。寒暄得起劲,难保不跟着走进屋来—
—那司马仲达要是能到孔明的空城里面遛上一遛,这空城计还唱得出么?也就难
怪花著雨花容失色。第一下,按翻了胭脂盒子,再一下,又将手上铜镜跌落下去。
话说回来,倒也幸而有这两下子,把个祝琏当即唬退。
花著雨看看三人走了,惊魂甫定,慌忙关上窗户,假推生病怕风,却让三儿
叫进一顶青呢小轿,跟那病人一起坐进去。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走出西门,上马而
去。那些轿夫看在眼里,是往西,其实走不多远便又折回,绕一个大圈子,却往
东南方径投西安。想那西安城身为陕西首府,乃是西北第一名城重镇,又是西北
最大的货物聚散之地,其繁华热闹程度,足当得上挥汗如雨,呵气成云,所谓大
隐隐于市,在这样地方藏个把人,真正是何足道哉!
因为是这个思路,祝琏还在边荒小镇抵掌而叹,花著雨早一辆骡车把人带到
城内,找一家上好客栈安顿下来。这一场潜逃至此,可算是侥幸成功。只是那病
人的体质,如何及得上普通旅人?本来就只吃了一剂药,尚不见好,几天跑下来,
更是奄奄一息。花著雨眼看他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连脉搏也一下不是一下,
自是着慌,连忙叫了名医,开一张吊命的方子,就在屋里煎起药来,又让厨下去
准备稀粥。
这样忙乱一晌,总算稍有头绪。只一个人在屋中闷坐,一会儿看看药罐子,
一会儿又看看榻上病人,不免是度日如年。好容易等药到了火候,那病人早是昏
迷过去,哪里叫得醒转?花著雨当此之际,无可奈何,也就只能用强。一手扶起
病人,一手便撬开牙关,一勺一勺地,把一碗药水紧着灌将下去。这边刚刚忙完,
那边厨上粥也做出来。花著雨照葫芦画瓢,也是一样灌将下去。那病人依旧无知
无觉。
人事到这里,便算尽完。剩下的,也只能看天命。花著雨放下粥碗,这才觉
出浑身的疲惫,顺手拖过一张藤椅躺上,不多久,酣酣睡去。
这一睡便到上灯时分。一睁眼,但见窗外星光点点,几乎想不起身在何处。
好大一阵,才慌忙去看病人。灯烛下撩开帐子,见那人尚在沉睡,眼皮底下,时
而有眼珠微微一转,知道是在做梦。仔细再一听,病人鼻息微细匀长,比起先前
游丝一般随时要断的模样,已有不同。这才放下心,叫上晚饭来用。
等得一切料理停当,夜已深沉。花著雨陪着病人,不敢走远,自掇了藤椅在
纱窗下闲坐。这一静下来,才发现五月的天气虫声已透,阶下有促织啾啾鸣叫。
不知从哪个角落,隐约传来金银花的香气。庭院里花树一株株生得枝叶肥大。而
在这一切的上头,夜空浩渺,象一个做不完的梦。
原来只不过几天功夫,五月的夏夜,已经出落得如此幽静而清恬。花著雨望
着遥远的夜空,却只是默然发呆。耳边弩箭似乎还在尖锐嘶鸣,鲜血在黑夜中如
墨汁般喷溅,这一切都是如此鲜明,却又未免离今夜的夜色有十万八千里路之远。
记得平时常听人说,人生如梦,今日才信知不是虚言。难道说,这一切果然只是
梦中的一场幻境?可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幻境,到底什么又才是真实?
是今夜的清淡天和,还是那晚被摧残的血肉?
花著雨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然而确有什么东西逼近前来,撞破她在其中生活了十八年的世界,隔着薄薄
的一层帷幕,露出某种陌生的轮廓。
名医手段果然不凡,只第二天,病人就现出活气。花著雨清晨从藤椅上起来,
也顾不得一夜睡得腰酸背疼,先往榻上一张,就见病人青黄的脸色润泽了许多。
伸手去按脉搏,寸关尺都比昨日见着活泛。这才暗暗拭一把冷汗,知道眼前的这
一条性命,可算是捡回来了。
一颗心正在悠悠放落,腕上猛可里一紧。按在指下的那只手突地一振,五指
暴长,竟已翻转过来,将她的脉门牢牢扣住。花著雨一惊,抬头看时,便跟一束
眼光撞个正着。那病人已经欠起半身,一双眸子炯然生寒,恰如飞鹰搏兔、利箭
穿空,哪里还看得出半分病意?直向花著雨射来。
花著雨心中一凛,只见那束眼光直打入瞳孔,犀利得竟似深入人心,在那里
反反复复梳理爬搔、搜剔挑捡。花著雨欲要闪避,脉门被他狠劲捏住,半身酥麻,
哪里还动得分毫?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再无半分动作。极静之中,只听窗外各
色声音,风声、鸟声、人声、瓷器相击声、金属磕碰声,透过薄薄一层窗纱,呼
啦啦冲进屋来。
只有时间没有声音,静悄悄停住脚步。一瞬,便仿如一个甲子。病榻上两人
对视无数甲子,病人眼中的锋芒渐渐敛去,扣在花著雨腕上的五指倏然一松。花
著雨缩手看时,腕上已经多了一圈乌青。只听那人道:“大恩不言谢。今后姑娘
但有吩咐,邱横行不敢推却。”
花著雨却不作声,闷头走开,自顾自去捅炉子。见火上来,又换一包药熬上,
半晌,方道:“说这样话,也不怕折煞了我!”
邱横行微微一怔,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花著雨道:“多承你刚才放手,难道不是该我来先谢你的
不杀之恩么?”
邱横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愣了一会,道:“邱某一介亡命匪徒,自来过的
就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在恶人堆里混惯了,只当姑娘也是包藏祸心,这就没轻没
重,得罪了姑娘。姑娘既不见谅,邱某还把这条命还给姑娘便了!”手一翻,腕
底下便是一柄雪亮匕首,只微一举,当胸就扎。
花著雨大吃一惊,偏这时手上又没东西,一振指,无名指上玛瑙戒指红光一
闪,射将出去。恰恰好勾住刀尖,余势未尽,带得那柄刀脱腕飞出,夺地一声,
晃荡荡挂着个红艳艳的戒指圈儿,透过葱绿撒花的纱帐子,扎在床壁上。花著雨
惊魂未定,戒指出手,跟脚上来查看他伤势,幸喜拦得及时,那刀尖只堪堪划破
上衣,露出一片色如古铜的肌肤。
花著雨这才放心,又是欣慰,又是恼怒,慌忙把匕首拔下来,又在枕边搜索
一遍,将一柄腰刀并所有能称得上凶器的大小物件全部没收,这才牢牢盯住邱横
行,看了半晌,恍然似有所悟,道:“我说呢!”
邱横行被戒指撞得半身酸麻,听这句话说得没头脑,道:“姑娘说什么?”
花著雨收回戒指,甚是感叹,道:“我原先想,这世上怎会有杀人放火这种
事!难道别人的命,统是不值钱的?今日看来,原来你们就是连自己的命,也一
样看得这么贱!这就怪道了!”
邱横行脸色微微一变,道:“姑娘这是在教训我么?”
“不敢!”花著雨见他神情不对,便要转舵行船,再一想自己说的何尝有错?
勉强续下去,笑道:“事情做都能做出来,还怕人家教训?”
邱横行不再吭声,半晌,掀开薄被,慢慢从床上下来,坐在床沿上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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