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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麟到后一看,见那玩月亭乃是东面最末一间,三姑卧室旁边楼窗外的一座小亭,建在楼上小峰之上,离楼只一两丈,上设吊桥,可由楼上直走过去。亭在峰顶,比较略高。那峰原是一根石笋,上丰下锐,峰顶但平,宛如朵云出地,凌空直上,孤零零立在楼角片面,毫无攀附,也无途径可上。面前一片花林,再过去又是大片水田,清溪映带,近岭遥山,宛如翠屏罗列,风光如带,乃是半山中一片平地,本来就具形胜,再加主人多少年来经营布置,景更清丽。
峰上小亭大只方丈,高却两丈左近,当中一个大理石的小矮圆桌,摆着几样极精致的酒菜,杯盘用具样样华美,两旁放着两把藤躺椅,上蒙虎皮,坐卧其间,四围树色泉声、山光云影齐收眼底,因下面峰形锐凹,上下削立,无路可上,主人将亭建好之后又设了一座吊桥,使与卧室楼门相通。每当三五月明之夜,便把吊桥放下,走往对面峰亭徘徊望月,等到夜深风露,翠袖单寒,然后再由桥下步月归卧,想见平日红楼独居,孤标自赏,徘徊月下,顾影自怜,高不可攀,不许狂蜂浪蝶私窥玉颜之概,主人容态又颇安详端好,不特不是初见之时那等急欲委身举动轻狂,连天明前和那一班狗男女席间豪饮、放纵自恃的江湖气也去一个干净。
这时正是夕阳欲堕、明赡始升、瞑色欲收、四山红紫万状之际,而快要沉入地平的半轮斜阳回光返照,由前面松林花树间斜射过来,晴光明丽,正照在亭外两株盛开的海棠花树和宾主二人的脸上。人面花光交相掩映,丰神越发艳绝,文麟先前厌恶防忌之念又去了好些,觉着此女实是美质,只为从小生在这等人家,所来往的不是绿林暴客便是江湖豪士,以致同流合污,染了恶习,所嫁丈夫又非善良,如与昨夜所遇那些人来比较,真还算是好的。难得此女好胜,似非不可理喻,只不知此时是何心意,是否坚执成见?
司徒兄妹必已得信知我在此,听龙子口气,已有好些位异人奇士为此引起一场恶斗。我独身在此,龙子尚能随意往来,救我出困当非难事,为何要过几天?幸而此女不如意料那样淫贱,否则岂不难于应付?先想开口明言心事,请三姑自息妄念,结为朋友之交,只不强迫成婚,便结成异姓骨肉也非不可,两次想要开口,均因对方神态大方,无所表示,素又面嫩,对方不提,不好意思出口。
三姑见文麟目光不时注在自己脸上,才知欲擒先纵,比日前急进露骨要强得多,心中一喜,越发矜持起来,不特没有一句题内文章,便饮食劝客之间也极自然。双方各自浅斟低酌,随意饮啖,毫不勉强。文麟虽然想好许多话,竟被窘住,一句也说不出口。
时光易过,一晃暮色苍茫,月上松梢,渐渐冰轮高涌,许多峰峦均似披上一层银霜,山谷之中时有大团白云蒸腾欲起,碧空澄雾,云静风和,遥望前面峨眉主峰金顶,梵宫掩映,钟鱼隐隐,左顾大雪山,连峰接天,一片白色,一眼望出老远,更无丝毫遮蔽,时闻花香随着清风吹到,沁人心脾,俯视峰下,松林花影之间月光如水,清荫在地,偶然一阵微风吹过,宛如水中吝藻摇舞分披,眼前光景直成了水晶世界。
当此嫩暖轻寒的花月良宵,侍儿早将华烛明灯点起,灯月交辉,坐对丽人,对方又是笑语殷勤,情深一往,便是多硬心肠的人,处此容易使人陶醉的良辰美景,虽无半点逻思,也易生出一点娱快之感;文麟又是一个多情种子,自更易生反应。先还想等对方开口,以正言相折,及见三姑笑语从容,只谈风月,不露半点轻狂,暗忖:“似此相持,何时才是了局?反正不免开罪,由我先说也是一样。”谁知人非大上,不能忘情,为了三姑不似前日轻狂,情意反更殷勤,话也越发投机,几次想好了话要说,均被三姑温情盛意所窘,始终不好意思开口。继而一想:“此女今夜神情快乐非常,似此盛意相待,只无邪念,岂非是个脱略形迹的患难至交?实不应使其难堪。照着近日所见所闻,她身世处境也真可怜,看她昨夜对待同党神情,可见平居落落寡合,定多愁闷,此时正把自己认为知己良友,处处投缘,故把平日骄矜放浪之习全数去掉,人家难得有此高兴时候,何苦说她扫兴的活,勾动伤心?”想到这里,心中一软,更不忍把话出口,以为对方如能和来时所说心意一样,只求彼此交好,免得外人笑她,已然永息邪念,便听其自然,等有表示再说不迟,好在主意打定,只要心地光明,守身如玉,便在此多住些日有何妨碍?决计不先开口,想等再吃几杯各自归卧。不料当地景物清丽,月色空明,天气又好,文麟文人结习未忘,美景当前,不由心旷神怡,万虑皆消,主人是那么殷勤体贴,笑语温柔,酒点菜看样样精美,助人清兴,既不好意思辜负主人美意,又觉清景难逢,不舍归卧,无形中便流连下去。
渐渐斗柄西斜,四山云起,山风渐狂,花影零乱,天已不早,还是三姑恐他受凉,微笑说道:“自来知己难逢,良宵苦短。今夜月华皎洁,云静风和,实在难得。我们虽未尽量,这等对月举杯,宾主无猜,真个清兴无穷,比起寻常轰饮叫嚣,一雅一俗相去天渊,算是我这薄命人近些年来第一次所遇快心之事。周兄居然鉴此微诚,赏我薄面,可见好人还是好人,以前我未看错。不过此时夜深,春寒犹重,周兄读书人,恐为风露所侵,可吃两碗热稀饭,再炸点春卷来,各自回房睡吧。”文麟闻言,才想起天已深夜,心甚不安,忙笑答道:“小弟早已吃饱,只顾赏玩山月,竟忘时晏了。”三姑笑说:
“我如不把周兄当自己人看待,决无客人尚未尽兴便请安置之理。周兄尚未用饭,就说吃了点菜,不吃点热的,夜来腹饿,丫头们不会招呼,周兄又大客气,主人心岂能安?”
文麟见她情意殷殷,并还暗示朋友之交,似已不再相扰,自对心思,不忍坚拒,好在三姑家中富有,佣人甚多,准备齐全,一呼即至,文麟又喜吃那韭芽春笋和鸡肉丝所制春卷,稀饭又是山中特产香稻,下饭的咸菜风腊之类无一不美,主人再一殷勤相劝,吃得颇多。三姑笑道:“我说周兄见外不是?不吃就睡,如何行呢?”文麟见她瓤犀微露,一笑嫣然,似嗔似喜之状,少妇风情更增美艳,方觉此女实是可惜,猛想起淑华此时爱子远离,深闺独守,凄凉况味,不知如何?心又悬念起来。三姑见他沉吟不语,笑问:“周兄孤身一人,无挂无牵,难道还有什事么?”
文麟见她吃了半夜的快心酒,虽还未醉,玉容微酞,两颊红晕,已带出几分酒意,尤其那一双净如澄波的妙目喜滋滋注定自己,无限春情自然流露,正想淑华,不禁心中一动,当时警觉,暗忖:“我早拿定主意独栖一世,不久便要削发入山,如何在此数日之内,又与别的妇女亲近?虽然心地光明,并无邪念,自来少年男女常在一起,容易发生情愫,每于不知不觉之间坠入情网,何况此女日前对我又有委身之念,处处谨慎矜持,尚恐不免纠缠,方才怎会留连忘返?我在此还要被困数日,照此下去,万一勾动她的邪念,岂非自己有心多寻烦恼?”想到这里,心中一急,正色答道:“小弟蒙三姊不弃,许为忘形之交,又蒙前日相救之德,终身感谢。无如生性孤僻,每喜山居静坐,读书用功,闲云野鹤,随意所之,何况司徒兄妹师门至交,彼此友情颇厚。前夜不知三姊为人,又受恶妇追迫,彼时我那侄儿又无下落,正当万分愁急之际,蒙他兄妹收留,殷勤款待,忽然不告而行,虽非本意,终觉歉然。现来府上已一日夜,既然彼此成了至交,三姊当不致再有芥蒂。即以负气而论,司徒兄妹明知小弟被三姊召来,仍守前约,并未登门,可见以前乃小人拨弄是非,全不相干。小弟意欲明早告辞,往探我侄儿沈煌近况,到底人在何处?见上一面,并往寒萼谷去向主人道谢,便回茅篷。好在我们交非恒泛,以后仍当常来常往,来日方长,不在此短时之聚,以前便有什过节,误会当已消失,无论什话皆可直言无隐,故敢奉告。实不相瞒,如照昨夜初上路时心意,小弟连生死均置度外,除非身能奋飞,破壁而出,我只守定初志,任人所为,决不敢以朋友自居,明言告辞了。
不知三姊能允许么?”
三姑见文麟自从月下对饮,始终满脸笑容,兴趣更好,对于自己,更无丝毫客套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