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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敏达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地,道:“来人啊,我要修书一封,与我六百里加急。送到山西大同去……不,着我送去京中有我相熟的御史那里,我……我要状告杜毓,以权谋私,携了公权泄私愤。”
“田伯父,请稍安勿躁。”这时候,从众人背后转出一名少年男子,对田敏达行了子侄礼。
此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杭绸直缀,未冠,发丝用一根青玉簪挽住,他神情清朗,淡淡地朝田家子侄那边看了一眼,不少人便讪讪地住口。似乎此人不用大声说话,道理便自然站在他那里一般。此人不是旁人,竟是纪燮。
纪家与田家也是旧识,到了年节,偶尔也会走动走动什么的。田敏达因此认识纪燮,“这不是纪家小七么?”
他心中不安愈甚,纪家有一支世代行医,这是他所素知的——这,这难道真是杜毓遵了医者嘱咐,而不是携了私怨在给田家穿小鞋?想到这里,田敏达立刻觉得浑身更加不舒服起来。因瘟疫而锁村锁庄,甚至锁乡的事情,大明朝不是没有发生过。被锁的乡民都是自生自灭,能活下来的,往往十之不得其一。没有想到,杜毓竟然狠得下心,在广陵城中使此招。
也不知道得了疫病之人,亡者几何,又有多少能够活下来的。但是自家宅院之中,但凡染病之人,大都撑不了太久。想到这里,田敏达一阵心寒。
——逃走,不管广陵府如何封锁,全家都逃离,去乡下庄子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如此拿定了主意。
“纪家贤侄,”田敏达强忍住了心中的不安,勉强堆上笑容,亲热地对纪燮说:“来来来,看来老夫今日真要劳烦贤侄了。”他正在琢磨是否要通过纪燮,动员自己的亲朋故旧出面与广陵府交涉,好歹先将田家的子侄亲眷,都一一送出这被封锁的地段再说。
“田伯父莫要着急,先听我说两句。”纪燮朝田敏达鞠了一躬,才开口。田家子弟大眼瞪小眼,纪燮他们大多认识,难道这位旧年广陵府出的解元公,竟出面为广陵府做说客不曾。
而纪燮所说的,就是关于这次疫病的事情。他先是与田家通报了这次疫病的起因,和传人的途径——“往往是同居一处,吃住在一起的亲人最容易得病,其余,邻里之间,共事之人,甚至说过话几句话的,也可能染病。”
其实广陵城这次疫病的传播途径竟能这样清晰地出现在医者的面前,多亏了大德生堂早在疫病刚刚显露的时候,在教场等处设的那些个无偿派送药品的摊点。但凡广陵城中有人出现这般症状的,都一一登记在册,职业、住址、得病的时间,这许多讯息串联起来,这才穿成了一幅广陵城中病症传播的地图,最后纪燮才终于有把握,在杜毓面前将封锁的区域圈在了田家巷在内的三条街巷。
纪燮为了此事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这几日他原本略见清瘦的面庞显得更加瘦削,眼中也全是血丝,神色之际免不了偶然露出一丝疲态。
——“‘天地之大德曰生’。又炎,你要想清楚,这条路是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人生之路,但怕也是最艰苦,最没有回报的一条路。你或许会一事无成,这条路,你真的要走么?”当日他去向自己的业师请辞,言明不愿进京春闱,而是执着于广陵的医馆药铺一途。业师百劝之下。最后甩了这么一句话与他。不少同窗闻讯都奇怪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个怪人,面对着已经打开大门的仕途大道,却过门而不入。
可是在那一刻,他却突然想起了那一对双眸。如果那个女子在侧,她会怎么想,会怎么说?——
近来,广陵城中的疫病已经渐渐见到了消弭的希望——纪家大伯出面,亲自问诊了数十位得病之人,终于敲定了处方,又得了纪家老祖的确认,好些服食药物的病人,都已经见好。只是恢复得比较慢一些而已。得到恰当的医药救治,不治的人数也少了很多。
“既是如此,为何广陵府又要出面,锁田家巷?纪贤侄,你敢说。真的与杜毓一点关系都没有?”田敏达心里还是不舒服。既然已经有了处方,又为何非要将田家人都拘在巷子里?
“就是,又炎兄,你莫要上了人家当,替人出头,做这些吃力又不卖好的事情。”田乾鹏好歹算是纪燮的同年,当下就劝起来。
“不会,纪燮虽然仅是略懂岐黄之术,但是因为家学渊源,时不时竟会将自己当了医者。若是对病患绝无好处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建议杜大人去做的。”
“什么什么?又炎兄,难道这次封锁,是你向杜大人提议的?”田乾鹏几乎难以相信。
田乾晟也大声说:“纪又炎,就算你得了解元又如何,连上京赴春闱都不敢的孬才,我田家上下,哪里有半点得罪你了,在杜大人面前给我田家下这等眼药。”
纪燮神色一些儿不变,就仿佛田乾晟说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似的。然而田家子弟,包括城中百姓,都不曾听说纪燮不赴春闱的事情,当下便纷纷地议论起来。
“田伯父,请听小侄一言。”纪燮接着苦口婆心地向田敏达解释广陵府封锁田家巷的理由。如今药方已定,当务之急是要阻止疫病的继续蔓延,对于这样的病症,隔离,减少人口是最好的方法。
“你是说,我田家之中不少人也可能已经染上了疫病,只是没有发作出来?”田敏达问,这个时候还没有“潜伏期”这个概念。
“正是,唯有将可能已经染上疾病的人暂时与外界隔离,免得病症在更大范围内传播。田家巷等三条街巷之中,一共七十五户共八百一十三人。大德生堂已经备足了药物,可以力保三巷之中,任何一人发病,大德生堂都能给与及时治疗。杜大人也有言道,以全城之力,力保田家三巷中人。但如果不是如此,试想,整个广陵城中数十万人都染上疫病,介时局面失控,药物匮缺……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难以回天了。”
“你嘴上说得好听,实则就是放屁。”田敏达没有给纪燮留半点情面。他根本不相信纪燮所说的,什么已有对症之药,什么以全城之力力保三巷,根本就是说辞,想骗田家人留在巷中,坐困愁城,生生等死。
“就是——”田乾晟等人纷纷附和。
“若真的如你所言,为何你自己不进了田家巷,与这巷中八百余人一起,过这十几天?这样我们以你为质,就不怕大德生堂不给咱们治病。”田敏达斜眼觑着纪燮,他觉得或许纪燮说得有道理,或许这个纪家的小子真的是位广陵城中的百姓着想——可是,可是凭什么是他田家来承受这等天灾,被生生困死在这巷中?
“啥?我家小七爷还要……”侍墨听了这话,觉得匪夷所思,出言大声反对。可是纪燮却横了他一眼,侍墨当即住口。
“怎样?不敢了吧!”田家人纷纷叫了起来。有胆子大的,瞅着这边守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去,就朝着巷口外冲了过来,想要趁乱混出去,又被后面的守卫挡了回来。
纪燮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淡淡地说:“同舟共济,本是应当。纪燮本已想到这一点,既是田家伯父觉得纪燮留在此处能安众人之心,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就是了。”
他说着回头向侍墨吩咐了两句,就坦然地走到守卫面前。那领头的守卫就犹豫地问:“纪小七爷,这样……好么?我等该如何回报杜大人。”
另一名守卫说:“小七爷,如果您踏进这里一步,那未来十几日,您便都不能离开一步。我等受的乃是广陵府的死命令,小七爷莫要为难我等。”
“我知道!”纪燮心中权衡一下,隐隐地觉得有些不甘。广陵城中除了田家巷这头以外,还有不少零星的街巷,都有病例报来。此外,光田家巷锁巷这几日,人们的花销嚼用,食物药材,粗粗算来,竟有千两白银之巨。好在纪燮同时具备了杏林子弟的身份,也顶着新晋解元的光环,因此他近日往来于广陵城中的大户,费劲嘴皮子募捐,本来已经有好几家已然被说动。然而眼下他如果留在田家巷中,只怕这些事情又要费一番周章。
可是眼下如果纪燮不留下来,稳住田家巷,又该怎么办呢?
看着巷内田家人虎视眈眈的样子,纪燮心一横,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他向广陵府派来的守卫点了点头,就要往那“警戒线”内走去。
“且慢——”一个妇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跟着一辆大车疾驰至巷口。
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