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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武] 梦境-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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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她开始疯跑,跑出校园,迎着滚滚而来的车流冲了过去。一辆轿车擦着她身子停下,司机探出头连荤带素地骂。卫青像是清醒了点,愣在那儿。我正要拉她回去,她又跑了,拦住一辆面的绝尘而去,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初我该握把刀子拦车追踪。
    有人敲门,送给我一个特快专递的纸封。我打开,里面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作业本和几页信纸。
        十一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9日
    我静立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无数陌生的面孔从眼前晃过。四周都是人,可我仍觉得自己在荒漠之中,沙丘绵延到无穷远,仙人掌在疯长。
    我一定失去过知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这里的一切熟悉而陌生,我像是在梦里来过许多次。
    梦境。
    雪在午后下了起来,没有风,很大的雪片漫不经心地往下掉。天是灰的,地是白的,世界就这样灰灰白白地从我面前延展开。
    我突然想哭,像一个离家多年又归家,枕着父亲的声音入眠的孩子。
    他的身影从我面前出现了,雪片下落时像是能直直地穿越他的身体。我不由自主地追随他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雪在我脚下咯吱咯吱地呻吟。我的身上落满了雪,一个雪人在雪地上走。
    他的身影在一座小山前消失了。我茫然地停下脚步。
    这里的山,都是远看是山,近看不过是一个100多米高的土坡。没有山林,只有尚未竣工的一片建筑,一条宽阔的柏油路直直地延伸过去。
    我忽然觉得极累极冷。路旁有间小屋,门上用彩色涂写的“烟氿百货”字样。我曾有个怪癖就是不进有错别字的商店,可是现在我冷。
    店主人是个老头。
    我问他今天是几号,他说29号。
    我对他说我想要日记本,带锁的那种。
    他说他们好久没进过那种货了,只有作业本。
    他从货柜中拿出一大摞。
    我说我就是想要日记本。
    他说,雪下得大着呢,你还到哪儿去买呢?这种本子质量挺好的。
    我很仔细地挑了一本。脚开始有知觉了,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又痛又痒。
    我说,这里应该有片树林。我记得有,种的全是白桦树。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当时我的口音已变了,变成了东北腔。
    他说,是有过。
    我付了钱准备走,这时我又看到了他立在门旁,盯着那老人,目光如炬。我知道,一个谜底将在我面前揭开。
    老头说:“你别走,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好像人讲故事总喜欢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这个老头也不例外,虽说他的故事不过是发生在文革期间。他讲得干巴巴的,像一个快变成化石的骨架。在那以后的几天里,我一遍遍用想象擦拭它,丰满它,试图使它鲜活地站到我面前。但是我始终没能做到,因为与这个故事相比,我22岁的生命空乏得如一张白纸,我所有自以为是痛苦的感觉不过是无病呻吟,无法投射到主人公身上。
    老头说,很久以前有对夫妻,姓什么叫什么都没人记得了。有一天妻子写大字报,不小心把领袖的名字写错一个字,铸成大罪。妻子怀着小孩,丈夫就顶着她的罪坐了牢。没多久就接到了离婚判决书,又没多久妻子嫁给了别人,而且生下一个女孩。
    于是丈夫想逃出来。他开始装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在那儿呆了三年后,他真的有些不正常了。
    文革结束后一年他才逃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妻子的新家,偷走了4岁的女儿,抱着她跑到了这里——当时这里有片很大的树林。妻子报了警,警察们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找到半个人影。不过林中有好大一块地方没有雪,一点也没有。那两个人像是跟雪一起化了。
    老头平板的语调像是从过去伸来的一只手冰凉地握住了我的心。十年,野蛮追杀文明的十年过去了,岁月被书写成历史,时空嗑空了生命的内仁,把干瘪的外壳弃掷一地。这些外壳就是故事,抽去了人物、情感与细节的故事。历史永远会被后人咀嚼,而故事终将被忘记。个体生命不过是种族历史的新鲜祭品。
    我缓缓走到那片建筑前,老头说过这将是座孤儿院。有什么东西在呻吟,我相信那是被我踩疼的18年前父亲的脚印。水泥路面光滑如镜,我总觉得它们是在一夜间出现的,如《聊斋》中的鬼屋,而我只要走下山去回头一望,就会发现这里还是密林。
    我以献祭的姿态跪下。
    微风送来了他的气息——被发酵了太久的痛苦气息。我回过头,他的眼睛如两个黑洞。
        十二  卫青给阿林的信阿林:
    我要走了。
    还记得不,很久以前有次我问你,信不信有死后的世界?你说不信,我说我信,而且它一定很美丽,要不去了的人怎么都不回来了呢?
    可现在,真的要走了,我却突然发现,那个世界对我来说是一个虚幻。
    没有什么比现世更美丽。
    正因如此,我必须走。
    你看过我这几天的日记了,里面有个故事,现在,我要把它续下去。不要嫌我续得干瘪,毫无生气,因为这只是我听来的一个故事,我拥有的只是间接的讲述而非亲历的感受。
    男人和他的女儿跑进密林后遇到了一艘即将爆炸的飞船,飞船上的人——不,也许称他们为生命更合适吧,因为他们不具备人的躯体,他们能被人肉眼看见的部分有点像一团亮光。他们在地球上考察了很长时间,最后得出结论:地球适合做一个殖民地,并制订了一个详细的入侵计划。可是就在他们要离开地球时飞船出了故障,即将爆炸——是什么故障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他们不想让那些资料、计划同时消亡,就把它们以记忆的方式强行输入了我的大脑中。而且,这些信息连同我4岁以前的真实记忆都被锁入了潜意识深层之中。他们杀死了我父亲,把我带到800公里外现在的家,而后就飞到外太空爆炸了。爆炸前,向原星球发出信号,告知“资料库”的记号——额上的红月牙。
    每年12月23日他们都会发出信号,检测我是否还活着,于是,每年那天我都会做同一个梦。18年后他们派来一个人,他的思维驻进了我的大脑。为了能顺利被我接纳,他以三年前我爱过的一个人的形象出现。他翻检了我的记忆——里面填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有地球人由童年而少年向今天迈步时印下的,也有我短短的22岁生命所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散发着美丽的珍珠的光泽。
    而最后,一只巨掌抹去了所有的印痕,地球将因他而毁灭。
    他无法想象,自己将把地球人的灵地变为自己族人的婚床。但,如果他不这样做,还会有别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死,让罪恶的记忆连同我的生命一起消亡。他们也许还会派人来调查,但全部的资料的搜集需要很长时间,到那时,地球人应该强大得足以抵抗他们了。
    有几次他想控制我的思维,让我自杀,但我的柔弱,我的善良,我对他的感情又使他在最后关头放弃。两只手揉搓着他的心,一只是我,一只是他的族人。他无法用地球人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无奈,只有钻入我的梦境,借我的眼流自己的泪,以我的手画自己的悲哀。
    他说,他懦弱,他无力承担杀害一个无辜生命的心灵重负。于是他决定告诉我真相,把“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抛给我。
    他相信我会选择后者。他会陪我,同时也是以自己的生命向族人提出抗议……
    阿林,上路时间已到了,我听到丧钟已响起。彝族人的祭经不知你看过没有,古昔牛失牛群寻,马失马群寻。我走了,你可以从人群中听到我的笑声。
    再见。
    卫青
    96年1月1日
        十三  某报标题新闻
    特大球形闪电袭击小镇一名外地少女不幸丧生
        十四  阿林日记
    1996年1月7日
    日记本写完了。
    我在晚上10点多钟出去买本子。
    雪不知在什么时间下了起来,没有风,很大的雪片漫不经心地往下掉。天是灰的,地是白的,世界就这样灰灰白白地从我面前延展开。
    我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家亮着灯的小店。
    店主人是个老头。
    我对他说我想要日记本,带锁的那种。
    他说他们好久没进过那种货了,只有作业本。
    他从货柜中拿出一大摞。
    我说我就是想要日记本。
    他说,雪下得大着呢,你还到哪儿去买呢?这种本子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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