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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园。
原本精致的粉白水磨院墙多已经斑驳陆离,门口“沈园”二字的牌匾也歪斜了,上面满布的灰尘几乎将字迹都淹没了,顶上上面瓦尼鳅脊与门上细雕花纹上全是蛛网,一派破败情景,大门只虚掩着,隐约见到里面空空荡荡,草木花圃俱无。
“吱呀……”用力推了推门,大门涩滞,只打开一道缝,侧身进去。昔日姹紫嫣红的小院现在唯有野草横生。心里不禁叹息,不过五六年功夫,“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
转过结满蛛网的山石,看见一湾碧泉也已经干涸了,不忍心再看,便即移步上楼。台阶走了几步,脚下清尘飞腾,默然听见楼上有人长叹一声,高声吟诵道:
“江南好,怀古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
声音不高,却如在我耳边响了一个焦雷一般,急步上楼。
楼上陈设已与当日不同,一张粉油大案摆在正中,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摞摞的纸张书籍杂乱安放,墙壁上挂着七八幅画,有个青年书生身穿布衣坐于案前,手中拿着一张白笺,正在吟诵。大概是听到了楼梯声音咯吱吱大响,正愣怔怔的望着楼口的我。
那书生站起身,将手中书籍放下,含笑问道,“您找谁?”
我此时已经缓过神来,“我……不找谁……”
那书生笑了一笑,双目盯着我看了几眼,忽的迎了上来,“您是苏州欣和绣坊的万师傅吧?难怪如此眼熟!”
我蓦地抬头辨认,也不由得吓了一跳,“高相公,原来是您。”
“晚生高澹人。”高澹人笑着绕过桌案,搬了一把木椅,拂去灰尘请我坐下,“太巧了太巧!”他只笑叹“太巧”,“万师傅来南京,是绣坊中有生意么?”
我垂首笑道:“坊中有一批素锦压在南京发不回去,只得从苏州带船来接。”
高澹人将桌上的纸笔整了整,“您来过沈园?”
“没有。”我笑道,“认错了地方。”
高澹人爽朗一笑,“这沈园的主人,并不姓沈,而是姓顾。难怪万师傅要认错呢。无锡顾梁汾先生才是沈园之主,他从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您上次绣的《通志堂集》,就是顾先生拿了张纯修大人的原稿,又托我抄录的。”
“顾贞观?”我不由得心思微动。
“正是啊!”高澹人笑道,“纳兰公子生前,并称京华双绝!万师傅认得?”
我摇头,勉强平息道:“京华双绝,谁人不知呢。”低头看看桌上的纸张,心中不禁空了一片。
都是纳兰的词作!
一叠雪浪纸上细细密密的端正小楷,是姚光汉的笔迹!每一行之间又有校对文字,一字一句皆有订正,或改一字,或辩一音。另一边,几幅竹油纸上秀美绝伦的钟王楷书,是已经抄录好的。
“真是一笔好字。”我叹息一声,看高澹人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摸样,笔力当真惊人,看来一定是在书法上下过苦功的。
高澹人拿起一幅字,笑了笑道:“这是练笔,仍有许多不尽之处。此皆是纳兰公子呕心沥血之作,晚生不敢不经心。”
我心中阵阵的抽搐,也不敢多说别的,正想告辞离去,却听高澹人又道:“万师傅知道京华双绝,也一定听过纳兰公子的词作吧?”
“饮水词人,听说过。”不知为何,我竟想与他多聊一时。
“纳兰公子的词,哀感顽艳,有南唐后主遗风。悼亡词更是情真意切,痛彻肺腑,令人不忍卒读。”他说着,放下手中纸笺便去倒茶,竟好似要与我长谈一般。我听了这几句话,止不住眼泪就要涌上来,实在不能再坐下去,便即起身。高澹人背向着我,口中仍旧说着:“文人祚薄,哀动天地。纳兰公子的好友顾贞观先生,张纯修大人等将他的遗稿整理完毕,托我手抄一部以做今后刻印之据。”说着,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
我只得咳嗽一声,掩饰着心情,勉强搭讪道:“听相公前些日子说,扬州知府张大人与纳兰公子有八拜之交。”
“是啊。张大人与纳兰公子是异姓兄弟,极善丹青。”示意墙上一幅水墨塞外风雪图画对我道:“这幅画是纳兰公子生前托他做的,谁知画成人逝。”
我上前几步细看,见那幅画不过两尺,左方留白上行云流水般的字迹流过眼前,“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漫天飞雪轻薄,人间富贵亦留不住。待得春来,便会随风化去。唯有瀚海西风为友,寒月清辉中漂泊一生。”
纳兰在塞外漫天飞雪中的话语依旧在耳畔回荡!身影淡入皑皑白雪中时。我曾不知不觉双目滚烫,直到此时,才真觉天地之间竟独独剩下我一人!
泪水已经坠落,我回头便走,口中勉强笑道:“词、画、书,可称三绝!”快步下楼出门去了。
一路恍恍惚惚的走回客栈,天已过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想要这幅飞雪图,我要绣这幅画出来!
怎么能得到那幅画?高澹人是萍水相逢,不可能将画给我。张纯修等人我更是避之不及。迷迷糊糊睡着,直到申末时刻方才醒来。
偷!我一睁开眼睛,就想到了这个字,偷来!嘴角浮上一丝微笑。“又胡闹了!”纳兰的蹙眉的笑语似乎在耳边响起,“你怎的还敢找麻烦?”
第六卷 续 断肠声里忆平生 续 去年今日此门中
作者:雨燕儿 更新时间:2012…11…03 11:39
吃罢晚饭,回房换一身短衣小帽,打扮的像个乡下村民,挽着小篮子,看门外没人,这才从客栈后门悄悄出去,又奔沈园。
围着沈园四周走了两圈,看见了几处院墙已经塌陷,完全能翻进去。院后一处残垣外是水路,一帮小孩子正在捞虾打渔玩耍,上前一问,有个孩子笑道:“从这往南,桥下一转弯就是外秦淮河。”
心里已有计较,回正门在巷口茶楼里喝茶等着。唯一担心高澹人晚上是否住在这里。一个文弱书生虽然不必怕他,但最好不要碰见旁人。
正想着,忽见靠窗一桌有人低声道:“点子清了就一个,正是青山万儿。哪都找不着,没想到在这躲着。”听了这一句,我立时竖起耳朵,他们说的江湖黑话!曾听姚光汉讲过一两句江湖言语,只记得不清。这“青山万”是指姓氏,难道是姓高?
又一人道:“这么个破事儿,竟然折腾两个月。咱们兄弟真不用吃饭了。”
“大哥别急,今晚上就完。”
“都歇着吧,晚上二更办事。人别多,三个去就行。这是江宁府,不能闹出动静!派两个人门口看哨。”
“是!请大哥的示下,走旱路走水路?”
“夜里水路太杂,还是旱路。”
众人都散了。我起身走到他们的桌边,见杯子随便放着,已知并不是天地会的人。抬头向窗外一望,却见外边正是沈园的外墙,方才桌边喝茶的一个灰布衣衫的小个子正蹲在对面,警惕的望着沈园的大门。
他们针对的果真是高澹人!
回店房取出裁纸刀贴身藏好,将东西都收拾,结了房钱。绕道来到外秦淮河小码头上,另外雇一条小船,上船撑开径向着沈园的后院划去。
我不善撑船,没一会儿就双手生疼,只得勉强用力。到了地方,天色全黑,将船系好便即上岸。河滩上满是芦苇野草,小舟隐匿其中,用黑方巾包上头,轻轻的走到院墙边,左右无人,从断垣处翻墙而过。
蹑足潜踪,缓缓靠近小楼,楼上隐约一点灯火,高澹人还在。他是什么人?外边那些要“办事”的又是什么人?我心中一叹:管他是谁?只凭着他手中纳兰的遗作,我便要拼力救他一次!
特意穿了软底的鞋子,悄无声息的上楼,耳边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更梆声响:邦,镗!定更了。
书案仍是早晨的摸样,案头多了支蜡烛,飘摇不定。高澹人一手撑额,一手握笔,似乎是在思索。走近看,才知其实是睡着了,“高相公?”
“嗯?”他朦胧醒来,见我一惊。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