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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金陵一晤”,我不想再见姚光汉,可他又一次找我,我却不敢不去。我在明他在暗,一明一暗之间,不得不担心他会如当初宝长一般,做出鱼死网破的大事!
南京自古便是六朝锦绣地,温柔富贵乡,因御驾停留,城中更是摩肩接踵,无限繁华。我随意徜徉于街市道路,初冬江南少有的暖阳,洒出和煦温柔片片金光。曹寅派来的人,娓娓与我讲述着此地的风土,街上见到些物件古玩,不待问,便一一告诉我是做什么用的,有什么来历。
逛了小半日,来到十字街头一家大戏楼。大约是曹寅早嘱咐了家人,知道我喜欢看戏,引着我进了去,包下二楼三楼的包厢。戏台上是苏州请来的名班大戏,唱着是《湖楼》。
曹府下人早在江宁最大的馆子定了十来种点心送过来。炸春卷,蟹粉饺儿,煎耦合,糯米团,小年糕各色不一。我只粘了块玫瑰花糕略尝了尝,便放下筷子,依旧喝茶听戏。
“好容易出来一日,下午想去天宁寺。”我回头一笑,“咱们走吧。”
众人忙赔笑,“这就走也太赶了,我们大人早在这戏楼后头预备了清净院子,您略歇一刻钟,咱们再走。”倒是不得不佩服曹寅心思缜密细致。
绕过戏楼,进了一处清净的青石瓦白粉墙小院,几个小丫头上来搀扶我到正房更衣歇息,自己退出去。换了一身绯红芙蓉纹云锦丝绵大袄,下着水红白莲折枝嵌花百褶棉裙,打开头发,长发盘绕成灵蛇发髻,脑后斜插一支玉簪花。
半倚着贵妃榻,心中只是反复琢磨:偌大的南京不比淮安府,难道他还能找到我?台湾失陷,天地会事败,姚光汉还是这样的神通广大。
打开屋后的雕花窗子,带着甜香味的凉风铺面而来,不冷不暖,不寒不温,这江南的初冬总是这般冰腻腻的感觉。窗外是一片水塘,残荷枯叶铺满水面,看不到一丝潋滟波纹。我有些扫兴,自语道:“破荷叶子,早该拔了去。”
“岂不闻,留得残荷听雨声?若无残荷,雨声便无味的紧了。”熟悉的声音轻轻送入耳畔,我蓦然低头,见窗下十余步远,有只小小的采藕船。船上艄公微微抬头,大大的斗笠之下正是姚光汉的面孔!
“想不到,再见面是在金陵。”我凭窗冷笑,口中呵出淡淡白气,“大哥,别来无恙?”
姚光汉提起竹篙撑船到了我的近前,似是不经意的随口叹气,“多承垂问,我安然无恙。不过是:千古南朝做话传,伤心血泪撒山川罢了。”
我轻轻一笑,“想开些吧,自古无不灭之朝。只要天下太平,何必在意是明是清,是满是汉?你今日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找我,又有何事?”
姚光汉垂目苦笑,“我在此处不可久留,咱们借一步说话。”
我回头看了一眼,略微犹豫片刻,笑道:“如今不比当初,我的身家性命太重,你却是孑然一身。”
“在我眼里,你仍是个亡命之徒!”姚光汉哈哈笑道,“晚儿,你的心机也变深了。别话不提,淮安府的昆腔小生昆山玉不过是我普通相识,你放过他也罢。”
“待到御驾北返,他自会安然无恙。”我倚窗而立,垂下眼神微微笑道:“你我既然同是亡命之徒,那么我也没什么可疑心你的。”再不多沉吟,双臂一撑便跃上了窗台,翻身跳下。姚光汉撑过小船接住,命我平躺在船底,用残荷遮盖好,举起竹篙轻轻掩上窗子,撑船离去。
不过数里水路,我二人弃舟登岸,姚光汉引着我走上一条青石小路。清清静静的小巷,竟似一尘不染。两边的房舍一水儿虎皮石基座,粉白墙壁。黑瓦青砖之上透出郁郁青葱,微凉的气候,更显得碧绿浓重。
姚光汉边走边随手脱下斗笠蓑衣,霎时又变换成了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我回头冷冷揶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口吻虽然凉薄,可此时离得近了,骤然发觉姚光汉的两鬓已见苍白,眼角额头上的皱纹亦是极深。不由得心中一动,虽早知道他年近不惑,可这憔悴却仿佛来的如此突然!
姚光汉见我打量他,又默默无言,漫不经心的笑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是不是想说这一句?”
我竟不忍心回口,一笑不语。眼前是黑漆门楼,门首题字“沈园”。姚光汉带我缓缓踱入。院中江南园林风致尽显,奇石玲珑剔透,碧波粼粼滟滟,处处透出精致秀丽。绕过一湾清池,迈步上了一处小小的楼阁。从门口走进来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我笑问道:“真是神仙洞府一般,是你的家?”
姚光汉轻轻摇头,“是我买下的,却不是我的家。紫禁城景仁宫,西苑洗妆台,畅春园清溪书屋是你的家?”
我心中陡然一空,半晌不语,许久方才道:“怎么没人居住?”
“介唔娘子讲何等言语么?介唔我不是人也哉?”随着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楼梯尽处闪出一个身着粉红软缎棉袄的小姑娘来。乍听这几句吴侬软语,我只是一愣神,见那姑娘向姚光汉万福行礼,笑道:“顾公子来哉?怎勿早打个招呼与我?介么我可不是怠慢了贵客?”一双凤眼向我打量了一番,掩口又笑起来。
姚光汉对我不经意使个眼色,我已经注意到小姑娘称呼他“顾公子”。这个女孩儿不过十七八岁,短袄长裙,外穿着掐丝比甲,头上双盘蝴蝶髻,丫鬟打扮。
姚光汉点头笑道:“早告诉了你,便不会慢待贵客么?只怕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是我妹妹。”又向我道:“这是阿绮姑娘。”
不等姚光汉说完,那阿绮早就笑道:“啊唷,我不过是服侍人的小丫头,那里当得‘姑娘’?娘子勿介客气,只叫我阿绮好哉!”早就上来,拉住了我的手,引我上楼去,一面端详着我的脸:“这位娘子生得介末标致哉?和我家姑娘比,也是勿得上下哉!”
我见这阿绮待人如此热情,又是能说会道,心里就有七八分喜欢,含笑问道:“你家姑娘是谁?”
阿绮将我与姚光汉让入室内,边泡茶边道:“顾公子勿同阿姊提起过我家姑娘哉?我同我家姑娘从苏州过来,就住这里了。”
姚光汉对我惨然一笑,“沈御蝉。”
我只觉心头猛然一股热血涌上,大觉寺的血光骤然浮现眼前!连忙接过阿绮递过的茶盏,偷眼看姚光汉,见他只是抚额道不语,便即轻声道:“原来是御蝉姑娘,我见过的。”
“介末真正痛煞人哉,我家姑娘故去整三年咯。”阿绮说着说着,眼睛晶莹闪动,忙扭过身去,用丝帕拭泪,“伊勿有福气,顾公子待伊介般好,可……”阿绮抽泣半晌,强笑道:“瞧我介样子,顾公子与娘子勿要见怪。我去端写点心”便转身出去了。
我将茶盏放下,抬头看着墙壁上的一幅卷轴:
《浣溪沙》
十八年来堕世间,
吹花嚼蕊弄冰弦,
多情情寄阿谁边?
“仍是半阙《浣溪沙》。”我起身踱步到字迹前,一笔娟秀清亮的行书,笔意精道,字体圆润,显然是当年沈御蝉的笔触。我侧头低声问:“没有续出后半阙么?”
“我续不出来。”他长叹一声,撑住了额头,“我至今想不通,这孩子为何如此。”
“是你不愿意想通。”我冷然道,“沈御蝉希望你能接她回京与父亲团聚,此后再不用颠沛流离。她本以为今生能依靠的人是你。可你却把她推给旁人!”
“我每日里过的都是刀头舔舐血的日子,不愿意拖累旁人。”他颓然道,“皇帝南巡之前,我已经接到了容若的信。吴兆蹇先生在京城病危,临终却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我轻叹道:“无法可施,九泉之下团聚吧。”
“还有一事,我要告诉你。”姚光汉勉强收敛容色,苦笑道:“容若随驾南下之前,派人给我送了封信,约我在南京见面。”他没有说下去,只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笺,“你自己看看。”
我接过细读:
“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从前壮志,都已堕尽。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弟是以甚慕魏公子之饮醇酒近妇人也……”我看到此处,竟不禁一笑。如此颓唐之语,他也曾对我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