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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在车旁步行,躬身回道:“法源寺。”
朝中军务繁杂,外省或是军前派人述职,均住在京城各大寺庙之中。法源寺是内城的大寺院,距离六部衙门与皇宫都很近,是来往京师的封疆大吏常住的地方。康熙有时出宫,也常在此驻跸。
“法源寺的香雪海开了么?”我嘴角一丝微笑,心中却有丝丝酸楚。
曹寅一怔,陪笑道:“都开了,丁香花海如瑞雪一般。”
果真如此,法源寺的香雪海繁茂依旧,今年春日比以往暖和,丁香花盛景已过,遍地落英缤纷。我立身在山门台阶上,竟不忍心往下走,生怕踩坏了满地如雪的花瓣。芬芳馥郁的空气满是花香,伴着莺飞蝶舞,令人如痴如醉。
寺中回廊三三两两的人,或坐或立,都是御前侍卫或领侍卫府亲军。见我走近,一个个都起立垂手站立。曹寅引着我走到跨院月洞门口,向里一让,“三爷在里面。”
我微一点头,提裙迈步而入。
院中青石圆桌旁坐着一人,俯身提笔写字,却是纳兰。他看我进来,刚要起身,我远远伸手拦住,轻声道:“三爷呢?”
纳兰向佛殿中一仰脸,我回头看去,见康熙坐在观音菩萨面前打坐。我便不过去,低头看向纳兰桌上的纸笺。素白竹纸上两行行楷: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他举着笔思索良久,再不落笔。
“想不出下句了?”我含笑问道。
纳兰轻轻叹了口气,“不忍心下笔。”
我心一动,从他手中接过笔管,不假思索提笔写道:“断肠人去自经年。”
“两年前的丁香花又开了。”我轻声道。
“两年了……”纳兰露出一丝落寞,将半阙词揉成一团,“去请三爷出来吧,他等着你呢。”
我回身往佛殿走了几步,康熙已然起身出来,见我到了,点头一笑,对纳兰道:“做出新词了么?”
纳兰不经意间已把纸团掖在袖中,抬头含笑道:“做了两句都不太好,还是算了。”
康熙笑对我道:“唐朝李贺是诗中鬼才,自喻:‘长歌破衣襟,短歌断白发’。韩愈也有诗叹息:‘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李贺少年大才,常常为己所困,郁郁难平,英年早逝。”他说到此处,将手中折扇一合,指纳兰道:“才子常无福寿。容若不当才子也罢。”
纳兰低头笑道:“奴才不敢自比前贤。”
康熙缓步走下台阶,对我笑道:“前一阵,朕把《饮水词》给楚儿看了,你说呢?”
“我看不太懂。”我勉强笑道,“既然说‘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我觉得,还是别再呕自己的血了。”
康熙一闻,撑不住笑起来,纳兰也无奈一笑,“难道我这是把自己的一腔热血四处泼洒么?”
康熙呵呵一笑,摇了摇手,命我坐在石桌边,“六月先农坛要行祭祀蚕神之礼。往年由皇后亲自行礼致祭,今年自然得你去行礼。对宫里只说预备祭蚕,在法源寺斋戒。从今儿起就不用回宫了。”
我愣怔了一时,“斋戒这么久?”
康熙一笑,“朕过些日子出京,你在外头住着松泛些。”他见我犹豫,低声道:“还是多在外头待着的好。别叫再寻着错处,拿你扎筏子。”
我轻轻叹了口气,“皇上是最孝顺的人。要怪只怪奴才生的难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
康熙忙安慰,“不要紧,老祖宗那儿都有朕呢。”
“嗻。”我低头应道。
纳兰正要走,康熙却叫住他,收敛了笑容,问道:“人你去见了没有?”
“见了,也找了些前朝老宫人认,都说不是。”纳兰回头说道。
康熙似笑非笑的一蹙眉,“你觉得呢?”
纳兰思量半晌,“看那张脸,与寿篁殿原先的崇祯皇帝画像有七八分相似。可我觉得不是他。”
康熙冷笑一声,“朕也觉得不是。随他是或不是,你只命姚启圣带去。”
纳兰从怀中取出一张鹅黄纸笺递过去,“三爷要我草拟的书信已经写好了,请过目。”
康熙看了看,随手丢了回去,笑道:“大才子的手笔,定然错不了。”又正色道:“你现在就派人给姚启圣送过去。他今晚住在通州潞河驿,就要回福建了。”
纳兰转身要走,康熙又嘱咐两句,“对姚启圣不必多说,和议之事闽浙总督只需密折上奏,不用多操心。想来他也该明白。”
我听了这没头没脑的几句话,疑惑道:“三爷说的与崇祯皇帝相似的,是什么人?”
康熙冷然一笑,“与崇祯皇帝相似的人,自然是他儿子!”
“朱三太子?”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康熙仰面大笑,“这都是民间传闻,你倒是全信了。”
我脸色微变,连忙陪笑掩饰着神色,“三藩刚开仗的时候,京城里有个叫杨启隆的冒充朱三太子起誓。奴才就以为真的有个朱三太子呢。”
“朱三太子是真有的,只不过如今是否还活着,便不得而知了。”康熙嘴角含笑,“前些日子山西巡抚密奏,在境内抓捕一人,自称朱三太子。朕已经命押解进京,关在刑部诏狱。”
“若真是朱三太子,怎么会自己承认呢?”我试探问道。
康熙似笑非笑道:“正是!楚儿可当真是精明的很。”
我讪讪的闭了嘴,不敢再开口。康熙没理会我的表情,笑道:“这个朱三太子一冒出来,朕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什么人?”
“周世显!”康熙随口说出这个名字,端起盖碗来拨了拨漂浮的茶叶,轻轻啜饮了一口。
听闻此语,我只觉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向下落去,如堕万丈深渊!
康熙续道:“康熙十年,周世显夜入西苑救走长平公主。现在朕手里有朱三太子,长平公主与周世显是亲姐姐亲姐夫,凭着这层关系,要请他们登岸,进福州城一趟。试一试他是真英雄,还是浪得虚名。”
阳光忽然变得冰凉凉的,我的身体已经冷冷的不过血。嘴唇抖动半晌也没说出一句整话,半日才竭力平静心神。
康熙不经意的续道,“郑经想要和议,就请周驸马与长平公主前来斡旋。朕倒是想看看,姓周的本事如何。”
“三爷,周世显和长平公主托庇台湾郑氏,手中既无军马也无寸土,为什么要如此上心?”我脸上的微笑平静如常。
“记得去年攻打金门厦门时候出的事儿么?康亲王军中的间隙,是周世显派的。福建抄了天地会总堂,抓住一百多逆党,就问出一件事来:宏化堂主姚光汉是周世显的养子!”康熙冷笑道,“这时候跳出来想要力挽狂澜于既倒,真是宝刀未老!”
正文 103、杀机
作者有话要说:
法源寺本是敕建国寺;皇家的香火。此时寺内寺外派有两个旗的亲军关防;寺内也拨了二十名大内御前侍卫,由曹寅李煦轮班守卫,几乎是行宫关防等级。我在此斋戒;只命低调行事。从西苑调来了小桃小木两人,其余宫人一律遣回。康熙大约是朝政繁忙,又或是碍着慈宁宫太皇太后的面子,一次也没来探望过。
日色黄昏,丁香花下;香雪海中;我默坐良久。法源寺中的暮鼓响起,无端在晚春时节添了几许苍凉。嘴角上抹不去的苦笑,眼中有流不出的两行清泪。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我该去问谁?
“成大人来请安了。”小木在门口处低声回话道,“宣他进来么?”
我示意小桃挑起门口竹帘,缓步出门,举手命纳兰起身,“怎么这时候过来?”
纳兰道:“我们这些日子预备起驾出京,今天才从宫里下值,三爷命过来看看。临走就不过来了。”
今日正是曹寅在法源寺当值,纳兰当着我的面嘱咐了几句。曹寅答应了,自己行礼退出。我步下台阶,缓缓走到院中石桌畔坐下,“坐。”
纳兰坐下问道,“娘娘还有吩咐?”
“朱三太子是怎么回事儿?周世显和长平公主又是什么意思?”我微微一笑,“要议和就议和,要开仗就开仗,犹犹豫豫偷偷摸摸的究竟要做什么?”
纳兰抬头无奈道:“又不是我要这么干的。”
“那我去问谁?”我扬眉笑道,“我倒是想去问万岁爷,抓的着他么?”
纳兰一笑便欲起身,随口道:“我不懂你为什么总要打听这些事儿。”他微微蹙眉,“你的心思都用错地方了。”
“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