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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顾着你自己吧。”容妞儿拍拍我的手,叫着自己的宫女往北向隆宗门走去。
武英殿正中停放着巨大的梓宫,四外黑黄两色帷幔高悬。金字经陀罗经被覆盖着棺椁,我在灵前行了三跪九叩六肃大礼,跟随我的宫女太监在殿外随起行礼。礼毕,众人抬进八架四扇泥金暗缂经文云锦大屏风,在我身后各方挡好。十二位大喇嘛身披大红袈裟一字在殿门处盘膝跌足而坐,同声念诵《大藏经》。
诵经之声如同流水,潺潺不尽,在空旷的武英殿中回荡。我独自坐在灵前蒲团上,闭目数着一串绿玉串珠。也希望自己能够静思片刻。
夜半子时,十二位大喇嘛已经诵经完毕,各举法器,齐声诵咒。片刻寂静,他们缓缓起身鱼贯离去。偌大的武英殿,又只剩我一人一身。睁开眼睛,佛灯如豆,时明时暗,恍恍惚惚。手中的绿玉串珠,一颗颗从指间划过,夜长漫漫。
忽的脚步声飒飒,一个红衣大喇嘛徐步绕过屏风走到了我的对面,合十双掌行礼,摇摇盘膝而坐。他将手中一架鎏金犀牛香炉端正摆在我的面前。
灯火昏暗,我默默抬头,声音沉沉,“大喇嘛,还没有超度完么?”
“逝者超度已毕,生者也该超度了。”声音沙哑,却又无比的熟悉!
“你是?”殿中着实太暗,我待细细的打量,却看他举手摘下头上的大帽,对我微微一笑。
“容若?”我不由得身子向前一扑,连忙用手抵住地上的金砖,一对银护甲落在地上铮叮有声。
他的面色平静如水,从怀中取出个珐琅五彩香盒打开,挑了些香料在面前的熏炉中焚烧起来,清郁的芳香缓缓升腾。
香气飘摇而上似有而无,我缓缓坐正,轻声道:“这是何香?”
“安排诸院接行廊,外槛周回十里强。”纳兰并未回答,只吟诵两句花蕊夫人的《宫词》,凝眸注释着我。
“青锦地衣红绣毯,尽铺龙脑郁金香。”我低低续道。
“是郁金香。”纳兰说着,一手虚抚烟气,袅袅香烟均从他指间绕过,如同丝柔。
“我宫中从前常焚的百合香与浓梅香,均用郁金定香。景仁宫内铺设锦绣红毯,正配龙脑郁金。”我垂目数过串珠,“只是郁金不如檀云绛沉几样,气息清浅发沉,且不易飘散,向来不独用。”
“是。郁金香不如其他香料轻缓靡久,向来不独用,这味道你自然不熟悉。”纳兰将香盒放在地上,又挑了些焚烧起来,“名为郁金,焚之可解心郁,我是常用的。郁金有黑郁金、温郁金与黄丝郁金数种。此香为黄丝郁金炼成,气味寒凉,善降善泄,行气解郁,泄血破瘀,凉心热,散肝郁。”
“熏香便可为药么?”我只低头拨弄着串珠,不经意道。
“自然不是。”纳兰深深吸一口气,“若焚烧只能取其香气,唯有入药炮制服食,才可有效。”他说至此,轻轻一笑,“郁金气息芳香,可味道辛辣。”
我已随手取过香盒,用银护甲挑了些细细嗅着。听他如此说,便要去尝。
“别!”纳兰猛然探身,一把握住我的手。“哗啦”一声,绿玉串珠珠玉满撒,落地一片脆响。我蓦然惊动,连忙将手往回收,纳兰却是死死握住,不肯丝毫放松,双目紧盯住我的脸,眼神满含伤痛之情。我心中砰然一动,低头不语。
半晌,纳兰才蹙眉缓缓道:“这毛病何时能改?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送。”他说完慢慢放松了手指。
串珠儿落在他的身前,我有心去拿,却是再也不敢,只得默默而坐,问道:“有何不妥?”
“郁金行气泄血,女子有孕则决不可丝毫沾唇。”纳兰无奈道,“若加炮制佐辅,亦可有避孕行血之效。”
我闻言双手紧紧相扣,脸上只不敢露出惊色,勉强说道:“我也只是焚烧郁金香料,并未服用过。”
“脉象诊断,却有服食的迹象。”纳兰抬头轻叹,“原来你自己懵懂不知。”
“傅老先生是你请的,当日我问,你却说时日已久,脉象上断不出来。”我轻轻咬着嘴唇,竭力扬起一丝笑意。
“从那以后还诊过四次,换过三回药方。”纳兰淡淡言道,“我再三请他留意,离京前才肯对我说。”
“宫掖丑事,外人都不好意思言及。”我苦笑道,蓦地想起一事,“你将此事告诉了皇上?为何我病愈后,皇上给我一盒黑水沉香?”
“我没有说明,只是在药方后面写了一句:忌麝香、郁金香。”纳兰轻出一口气,“傅老虽然救回了性命,可你的身体,终难治愈。”
我默然不语。
纳兰一手覆额,轻声道:“这病况像极是误用红花之故,怨不得宫中太医众口一词。后宫中唯有皇后是血瘀体质,常有炙红花。炙红花少用养血,多用行血。究竟用多用少,现在也没人知道了。”
我额头渐渐冒汗,脊背上也觉发凉,低头紧盯着香炉中的氤氲烟气,深深闭上了眼睛。
纳兰续道:“你还服用过其他性弱的药物,剂量分寸十分妥当。是莲心、桃瓤还是蕉叶、桂枝,我就是遍请天下杏林也断不出来,唯有你自己知道。”纳兰抬头向我沉沉一笑,惨然道:“究竟在做什么?”
“容若。”我唤他一声,这一声却是声音沙哑低沉,“你疑心我?”
“我不信你会以身冒险。”纳兰抬头注视我,蹙眉道:“可你吃的这些药物,剂量稳妥,只可能是算计好的。”他惨笑道,“上次在西苑就想问你:为何要这样?”
“我没有……”我听他说起这些,心惊不已,双目中热泪夺眶而出。
“你曾在乾清宫为皇后求情,我心中清清楚楚。人人都疑心皇后,唯有你认定不是她。”纳兰苦笑道:“你平日所食的药物,是为了避孕么?”
我只觉全身冰冷透骨,如浸寒泉。
纳兰的眼神淡漠沉郁,“后宫圣宠无过于你,可你却频频自伤。其中种种,我不愿问你。楚儿,你有一颗玲珑心,这心放在自己身上,能事事如意。放在皇上的身上,能相知不绝。万不要错付旁人。”
我累极了,声音低缓如诉:“别再说了。”
“你本该平安宁静的生活,以前的不如意都可以尽数抛却。”纳兰低头拾起金砖上的绿玉串珠,“答应我,从今以后,善自保重。”他珍重的将串珠放回到我的手里,绿玉珠萦绕着温润的光晕,竟然好似一团晶莹闪亮的玲珑心,“你对皇上绝情至此,就不该回来。如今伤了自己,也伤了旁人。将来后悔莫及。”
“我不后悔。”
纳兰仰头缓缓吸了口气,含泪道,“别毁了自己。无论为了谁,都不值得。”
我心中如同撕裂一般的疼痛,虽是闭着眼睛,也挡不住汩汩的热泪,竭力平静的开口,不带着丝毫哭声,“我做事,从不问值得不值得。无论过往还是今后,都是如此。”
纳兰不再发一言,缓缓起身向殿外走去。殿门开启,一路月光铺撒在光洁的金砖之上,薄薄的一层珠色,他的背影在月色中拖曳的颀长。
“楚儿。”他停住脚步,背身向我轻声叹,“人非草木,这一切若是为我——我无以为报……”眼前的熏炉已是缓缓熄灭,余香沉沉如同他此时的话语,烟气伏地荡漾,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为好也。
你我再不可能如《卫风》所写的这般了。我不需要你回报我丝毫。我的心虽是我的,可它飞向何处,我却难以掌控。也许我的爱太过自私,甚至竟会伤到了你,我不是故意的。
轻轻摇头,不知背向我的他会不会看到。金砖上的月色一寸寸的消失退却,殿中又是灯花如豆。
默坐许久,我起身走到屏风后。殿门虚掩,一线月影明晃晃的照在殿中。用力推开门,隐约见高高的门槛外有一滩滩细细的香灰痕迹。俯身细看,见汉白玉条石上面香灰撒字,写着半阕《浣溪沙》——“容易浓香近画屏,繁枝影著半窗横。风波狭路倍怜卿。”
我回身靠在殿门上,含笑回味着方才的话,两行清泪不知何时挂在腮边。我的心,他已全然知晓。只是他所能给我的,唯有一句“无以为报”!
“未接语言犹怅望,才通商略已懵腾。只嫌今夜月偏明。”《浣溪沙》的下阕已是脱口诵出。低头再去看地上,不知何时的清风吹拂,香灰飞散,半阙词已是无影无踪……
正文 91、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