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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宗满脸茫然、睡眼惺忪,如刚睡醒的婴儿般看着挡在面前的三人。
“七寸子蛇”跳着脚给了继宗一记耳光。
再看那继宗,神色丝毫未变,慢腾腾地从篮子里取出一把斩骨刀,在手里掂了掂,叹了口气,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
寒光过后,郑八斤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落到地上的手,抬头望了望天上白亮亮的太阳,身子往后一仰便倒在地上。
两个徒弟见师傅倒地,咬牙切齿地做势要往上扑。
又是一道白光。继宗手中的刀尚在空中,扑在前面的一个徒弟已嚎叫着躺倒在地,面门上钉着那把斩骨刀。
继宗仍旧慢腾腾地从篮子里又摸出一把剔骨刀来,两眼紧盯着另外一个徒弟,直愣愣地向他走去。这小子一看愣杀神又瞄上了自己,吓得肝胆俱裂,扭头就跑。
继宗在后面不急不徐地撵着,那小混混儿被赶得三魂出窍、慌不择路,见前面有一口水井,心一横,不顾死活跳了进去。
可怜那郑八斤,横了一辈子,却栽在一个愣头后生手里。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不说,师徒三人还落了个两残一伤,想报复却又没那个本事,只有把一肚子的怨毒发泄到那些雇主身上。别看师徒三人惹不过杀神转世的庄屠夫,却能降住另外的那些屠夫,三天两头找他们要钱要粮,要吃要喝,稍不如意便死狗般躺在那些屠夫的家里撒泼耍横,抹脖子上吊。
这下那帮屠夫们可惨了,打鸟不成反被鸟啄伤。屠夫们天天提心吊胆,掐着指头算计着郑八斤师徒拜访的时间,日子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大家一合计:到了这个份儿上,还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如今只有求庄继宗出面才能摆平此事。
有人出主意说大兴寨的张胜和庄屠夫是铁哥们儿,搬他出来好说话。于是大家可怜巴巴地找到张胜,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张胜一听呵呵笑个不停,完了说道:“我这兄弟不怕人硬,就怕人敬。你们以前早把这事跟他说明,哪还有后面的这档子事儿?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张胜到了继宗家里一说,继宗倒不好意思起来,没想到自己不经意间断了别人的财路,所有的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于是掏钱办了一桌酒席,邀上张胜及众屠户一同聚聚。
酒喝到一半,继宗提起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袱,说声“去去就来”,就头也不回地去了。一袋烟的工夫,继宗回来了,只说了声“事情已经办妥了”就继续喝起酒来。
打那儿以后,郑八斤师徒再没敢到众屠夫家中闹过事。
事后张胜悄悄问继宗:“你给郑八斤提了一包袱啥玩意儿?”
继宗乐不可支:“东西不多,就三样:绳子、刀子、地瓜烧。”
刀劈老混混儿郑八斤让继宗名声大噪。提起继宗,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会竖起大拇指夸一声:“愣种。”
五年前,也是腊月二十六,张胜邀他去大兴寨杀猪。继宗忙了一整天,从早上开始到太阳快落到西边的山梁上,继宗一共撂倒了三十口猪、十只羊。
寒冬腊月的,他光着膀子,一副毫无寒意的样子,一身结实油亮的腱子肉随着每一个动作骄傲地滚动着。渴了喝口茶,饿了从刚开膛的猪肚子里割下巴掌大一块还微微冒着热气的板油吱溜一口吸下肚,再举起随身带的特大号酒葫芦灌口酒就算吃过了。
继宗干活时身旁总围着一大帮和他年龄差不多的青头小伙儿,他走到哪儿,小伙子们就跟到哪儿,为的就是看他那行云流水般的活路和一身的彪劲儿,再借机和他套套近乎、说上一阵话。
每当继宗停下来想吸口烟,旁边立刻有十几个人递烟打火,嘴里还乱叫着:“庄哥,来抽我的。”“庄哥,我的是大前门,抽我的。”“大前门咋了?我的还是红锡包呢!来,哥哥抽我的。”“庄老弟,咱俩以前喝过酒。来,抽我的。”
这闹哄哄的劲儿弄得继宗心里热乎乎的。于是他拿出自己的酒葫芦请大家喝酒,大伙的情绪立刻达到高潮,不管会不会喝酒,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开喝。继宗的酒是高度老白干,几口下肚,酒量小的往往当场醉倒在地,被拖到一边的柴火垛旁自顾睡去;没醉的得意洋洋,心想今后说起来咱也和庄哥喝过酒了。
张胜媳妇两次送来的酒菜、馒头自然也被大家分而食之,直气得张胜媳妇破口大骂:“馋鬼、饿死鬼托生的,都滚一边去,我兄弟还没吃饱呢!”愣头青们腆着脸笑着任由她骂,嘴上照吃不误。其实继宗根本饿不着,早有人飞快地从家里端来饺子、馄饨、猪蹄、条子肉等,场面热闹得如同过年一般。
一天就这么下来了。最后只剩下张寡妇家的猪了。
继宗长出了口气,微微歇了一歇,和大家拱手告别,大步流星奔张寡妇家去。
张家是个家境殷实的人家,分前后两进院子。前院正房三大间,两侧为六间开的厢房,廊檐下矗立着一根根朱红色的廊柱,所有的房间均青砖到顶,镂花带彩的木制门窗镶着明亮的玻璃,中间宽敞的空地是天井,用青砖砌出一个圆形花坛,一道月亮门隔开了前后两院。
张寡妇看起来三十来岁,上衣是水红缎面带滚边的对襟大袄,裤子为葱绿色,一双纤秀小巧的天足穿着大红起花缎面鞋,露出雪白的袜子,乌黑光亮的头发向后紧紧地抿着,宛若刀裁过一般,一根玉簪横斜在脑后,看样子是经过精心的修饰,面部保养得很好,肤如凝脂、眉似远黛、眼若秋水。
庄继宗心中微微一叹:“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
继宗和张寡妇略一寒暄,便来到后院,抖擞起精神开始张罗着干活。
到掌灯时分,一头猪已被庄继宗收拾得停停当当、利利落落。想着寡妇女人家家的,干力气活不利索,他还破例顺手将头蹄下水洗得干干净净,大块的猪肉也被分门别类地分割得整整齐齐码在石几上。
“嫂子,”庄继宗高声唤道,“活已经干利落了,往哪儿放?我顺手给你放好。”
女人闻声而出:“先搁那儿甭管。大兄弟,你进屋喝口茶喘喘气再说。”说着话引着庄继宗进到正房中堂。
堂屋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酒菜已经布好。六个清一色的白细瓷菜碟,一碟酱牛板肠、一碟花生米、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爆炒腰花、一碟心肝拼盘、一碟热腾腾的馒头,旁边是紫铜酒壶、酒盅以及俗称三炮台的盖碗茶,烛台上点着小孩胳膊粗的红烛。
张寡妇热情地张罗着继宗入座。这里是燕国故地,民风粗犷淳朴,在乡间,人们并不拘泥那些男女有别之类的虚礼。
见女主人殷勤让座留饭,庄继宗便不客气地落座端茶。茶是他从未喝过的好茶,一口啜下齿颊留香,舌边津液汩汩而出。
此时女人已殷勤地斟满了酒,“大兄弟,别拘着。来,先喝杯酒解解乏,我先干为敬。”说着朱唇轻启举杯一饮而尽。
等三杯酒下了肚,庄继宗也就放开了,大口吃菜、大口喝酒。
酒是好酒,醇香绵软,不像他平时里老喝的老白干那么辣嗓子,加上菜也精致,一来二去顷刻间一壶酒喝了个干干净净,继宗的头上微微沁出了汗。女人见状麻利地取来毛巾,款款地递给他擦脸,旋即又烫上一壶酒。
直到此时,继宗才放慢了吃喝的速度,略微带点酒意地仔细打量起对面的女人来。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女人杏眼含春、面如桃花,摆弄酒杯的手指如葱管般修长细嫩,粉色的指甲莹润如玉、皓腕如雪,可能是因为热,女人上衣的头一个梅花扣袢不知何时已经解开,露出白藕一样的一段脖颈来。
“唉!”继宗心中暗叹一声:“真是红颜自古多薄命啊!”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继宗马上想到:我这是咋的了?怎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他不禁暗笑自己,赶紧将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呷了口酒,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看起女人身后墙上的字画来。
女人轻笑一声,轻声慢语道:“那些都是我闲来无事信手涂鸦的,怕入不得大兄弟法眼。”
继宗更吃惊了!他上过几年私塾,书法诗词也能看出个大概。仔细看去,足有五尺见方的条幅几乎占了半个墙面,条幅上用端丽圆润的中楷誊写着李清照的《满庭芳》:
小阁藏春,闲窗销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恰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如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玉减,须信道、扫迹难留。难言处,良窗淡月,疏影尚风流。
“好字!李易安的词也好!就是有点太伤感了。”继宗不禁脱口而出,他忽然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