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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夫人杨绛在提到她的这位三姑母杨荫榆时曾说:“如今她已作古人,提及她而骂她的人还不少,记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已不多了。”
就此,记者专门采访北京大学中文系的陈平原教授。陈教授的回答非常干脆:在对杨荫榆的评价上,人们在回忆文字中所提及的她死于日军杀害,和当年鲁迅对她的批评,两者并不矛盾。
“鲁迅曾经批评过很多人,现在对这些人的评价会有一些改变。”陈教授直言。
有些研究者注意到,记录在“正史”上的杨荫榆,是那个曾被鲁迅批评过的杨荫榆。
鲁迅在《“碰壁”之后》中有过一个比喻:杨荫榆视校长学生之关系为婆媳关系,以婆婆自居,视学生为童养媳。“许多媳妇儿,就如中国历来的大多数媳妇儿在苦节的婆婆脚下似的,都决定了暗淡的运命。”在《女校长的男女的梦》中,他指责“杨氏的诬妄”,“诬蔑是她的教育法的根源”。《寡妇主义》也是暗中讥讽杨荫榆之作。
《鲁迅全集》的注释中是这样为杨荫榆“定性”的:“她依附北洋军阀,推行封建奴化教育,肆意压迫学生,激起进步师生的强烈反对。”她的“罪状”之一是,在任女师大校长期间,开除了六名学生自治会负责人,其中,包括许广平,以及鲁迅名篇《纪念刘和珍君》中的刘和珍。
女作家苏雪林曾经不满地说:“她(杨荫榆)原是已故某文学大师(鲁迅)的对头,而某大师钦定的罪案是从来没人敢翻的。”
因为这桩“罪案”,当代中国人并没忘记杨荫榆这个名字,以至今天仍有人写下这样的文字:“鲁迅《华盖集》中谈及‘女师大事件’的文章,为我们勾勒出女师大校长杨荫榆的形象。由此给我脑海中留下了可怕的印记。她似乎是童话中那个披着黑斗篷、骑着扫帚、干瘦、翘鼻、凹眼、十指尖尖的老女人。”
有关杨荫榆的殉难,似乎从来就没有进入过“正史”的文字。
被排斥在《现代文学史》之外的作家苏雪林,在上世纪30年代末的一篇纪念文字《杨荫榆之死及其它》中写道:
数月前一位旧同学从桂林来信告诉我说:“女教育家杨荫榆先生已于苏州沦陷时殉难了。”死的情况,她没有说明白,因为这消息也不过从苏州逃难出来的朋友口中听来。只说荫榆先生办了一个女子补习学校,苏州危急时,有家的女生都随父母逃走了,还有五六个远方来的学生因为归路已断,只好寄居校中,荫榆先生本可以随其亲属向上海走的,因要保护这几个学生,竟也留下了。“皇军”进城,当然要照例表演他们那一套烧杀淫掳的拿手戏,有数兵闯入杨校,见女生欲行非礼,荫榆先生正言厉色责以大义,敌人老羞成怒,将她乱刀刺死,所有女生仍不免受了污辱云云。……前日高君珊先生来嘉定看朋友,谈起荫榆先生,才知道她是真死了。不过并非死于乱刀之下,而是死于水中。是被敌军踢下桥去,又加上一枪致命的。她的尸首随流漂去,至今还没有寻获。死状之惨烈,我想谁听了都要为之发指,为之心酸的吧。
杨绛在《回忆我的姑母》一文中也提到了杨荫榆的殉难:
三姑母住在盘门,四邻是小户人家,都深受敌军的蹂躏。据那里的传闻,三姑母不止一次跑去见日本军官,责备他纵容部下奸淫掳掠。军官就勒令他部下的兵退还他们从三姑母四邻抢到的财物。街坊上的妇女怕日本兵挨户找“花姑娘”,都躲到三姑母家里去。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两个日本兵到三姑母家去,不知用什么话哄她出门,走到一座桥顶上,一个兵就向她开一枪,另一个就把她抛入河里。他们发现三姑母还在游泳,就连发几枪,见河水泛红,才扬长而去。
在杨荫榆殉难之前19天,1937年12月13日,在距离苏州并不遥远的南京,杀害她的这支军队开始制造一场大屠杀。6周之内,中国军民,死,30余万。
陈西滢:傲慢与偏见
陈西滢(1896-1970)本名陈源,字通伯,笔名西滢,江苏无锡人。留英博士、学者、评论家,鲁迅著名的论敌。
他的眼睛总是清澈明亮,那里面好像各种优点都有———洞察、理解、敏捷、机智,惟独缺乏善意。
他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对家人骨肉的情感是很深挚的,虽自少留学西洋,脑子里中国伦常的观念却保留得相当深厚。他孝于父母,也笃于友人,对待朋友是不负责则已,既负责则负责到底,任何艰难在所不顾。
这是同时代人对他的两段迥异的评价。似乎很难说这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不过,这样的人物多多少少应该有些意思吧。
然而此人一直以来却被定性为一个面目可憎、很没意思的坏人。他大大有名,这名气却让许多人不屑一顾。
在鲁迅的笔战史上,他要算是第一个论敌。
大凡知道陈西滢这个名字,多是因为他被鲁迅骂过。照中国人惯常的理解,和好人打架的肯定是坏人,于是,各种读物乃至中学教科书里都把他视为坏人。这便是陈西滢“名气”的由来。
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傅光明对此颇为“惋惜”。他说:“坏人的文章也就不值一读了,这实在令人惋惜,倒不是为陈西滢,而是为那些因此不读他文章的人。”
有人认为,得益于深悟英国散文之妙谛,陈西滢这辈子文字生涯里惟一的一本《西滢闲话》就足以使他跻身中国现代散文十八家之列。他的朋友梁实秋说,西滢笔下如行云流水,有意态从容的趣味;才女苏雪林则赞为文笔晶莹透剔,更无半点尘滓绕其笔端。
在傅光明看来,陈西滢的行文非常独特,一件普通人眼中习以为常的事,经他七扭八拐地一说,就显得荒诞和不公平了;一个人人痛恨、力争铲除而多年未果的社会现象,由他轻笔点拨几句便将其深藏不露的根挖了出来。
总之,“他的书实在是非常好看”!
不过也有另一种声音。学者阎晶明认为,在《西滢闲话》里,有不少观点互相矛盾,难以自圆其说,从文章的角度讲,陈西滢的作文之道,还没有完全进入火候,所以他的“闲话”惹得他自己一身尴尬。
更实质性的问题是,多年的留学经历使陈西滢看惯了英国文化的理智和有序,对中国的一切都带着几分偏见而看不入眼。他对中国人的劣根性十分不满,却又同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有质的区别,他的态度里少有热爱。他字里行间那种理智的态度和傲慢的神情,缺少了和时代相呼应的热度,让人很难接受。
所以,陈西滢与鲁迅的论战,无论从结局上还是道义上,他都是一个失败者,“失败得让人难以同情”,而失败的结果,是他至今仍是中国新文化运动史上的一名“反派”角色。
阎晶明评价,陈西滢的过于“理智”,使他在人们的印象中滑向了“反动”,也就是鲁迅所讽刺的“正人君子”和“绅士”。
但陈西滢也自有他的性情。
他骨子里有所谓“爱伦尼”(Irony,嘲谑、讽刺等义)的气质,但人们纳闷,此公以爱说俏皮话而出名,口才其实不怎么样,虽不至和司马相如一般口吃,但说话时总是期期艾艾,好半天才能蹦出一句来。
母亲逝去,他方寸全乱,哭得像个小孩,旁人简直没法劝慰。苏雪林感慨:“想不到一个平日感情深蕴,又惯以冷言冷语讥讽人的陈源教授,此时竟会显露他婴儿般的纯真。”
他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人。正如与他同时代、同为留英博士的温源宁所描述,陈西滢喜爱英国女作家简·奥斯丁,他的所言所行中很有一些“理智与情感”,对人对事的看法中则掺杂着不少“傲慢与偏见”。
按照当代研究者的说法,陈西滢实在是上世纪前半叶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里的一个“另类”。
曾有学者专门研究“鲁迅和他骂过的人”,感叹曰:现在的读者往往以为鲁迅的杂感,不过是攻击个人的文章,或者有些青年已经不大知道“陈西滢”等类人物的履历,所以不觉得很大的兴趣。其实,“陈西滢”等类的姓名,在鲁迅的杂感里,简直可以当做普通名词读,就是认作社会上的某种典型。
不过,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文字中的和历史上的一个个人物,不应只是一个个“普通名词”,他们的履历、各自的面目和性情,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