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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开学后,我和美庄继续过着甘美的日子。最难忘,每天晚饭以后,我俩携手或挽臂,信步走在嘉陵江畔,看对岸与远方如画的黄昏风景,看绚丽晚霞把江面波涛染成千万条五彩缎带,看月亮上升撒下一张无边无际的银色网,听江水为我们欢奏小夜曲,听两人相互倾述不止的信誓,听两人拥抱时心脏的喜悦跳跃,感受灵魂的欣慰颤抖——
许多教授和同学都说美庄这一学期以来,几乎和以前判若两人。是的,最该自豪的是我,我没有想错,用爱,我已显著地影响了美庄的思想与生活。平民的气质逐渐在她内心滋长,也逐渐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她开始在上课时穿平底鞋,穿布旗袍,并且用心听讲,认真做功课。她又和我同在大饭厅包伙,我们每人置了一个菜罐,装一点“私菜”,每顿都能吃得很饱。
悲惨的日子希望它尽速消逝,不可能:欢快的日子希望它常川留驻,不可能。也许这就是人生吧。我多盼望我和美庄共同建立的这个甘美而平民化的生活,永远继绩下去;可是,我逐渐发觉这是一种奢想,一种几乎无法实现的奢想。
十月间,桂林、柳州在日军十五万人的倾巢猛攻下,先后失陷。敌人继续沿黔桂路北犯,形势相当险恶。十一月杪,南丹陷落,独山危急,贵阳震惊,陪都重庆的人心也难免有了些浮动;不过,这时候盟军在太平洋上的战事已转居优势,我们的印缅远征军正在国外连连获捷,国内则各处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知识青年从军动,因此,中央对于收复黔桂失地具有决心。于是,一面严令国军节节抵抗,一面加紧增援,并且用飞机将精锐部队空到黔桂前线。我服务的那家报社,要派一个记者到黔桂前线访问,因为临时抽调不出人员,也因为我比较多有一点战地经验,便征询我愿否前往?
连半分钟也没有考虑,我表示绝对愿往,只要在寒假以前允许我回来参加学校中的期末考试。拿到报社派令后,我马上跑去告诉美庄这一个意外的喜讯;可是,连半分钟也没有考虑,美庄表示坚决反对。
当然,她反对我在此时此刻到前方的一大半原因,是不愿意离开我,不愿意我到危险的地带去,原是一番关怀我的好意。不过另一小半原因,却是她又在跟我赌气:
“你说你爱我第一,爱新闻工作第二,”她指着我的鼻尖说,“好,你自己说吧,我不要你去,你非去不可,你到底是更爱谁?”
“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我心平气和地解说着:“报社因为不久以前刚派出了一位记者到滇西、缅北采访远征军新闻,最近又派出了一位记者到各地采访知识青年从军的新闻,以至于临时派不出人负到黔桂前线去;我幸能获得报社的重视,肯给我这个更大的实习的机会,怎么也不能丢掉呀!何况我已答应了人家?”
“人家!人家!人家!人家的事你都答应!我的事你都不答应!”她越说越气,越气越说个不停,“好好,你去吧!你忍心叫我一个人在这里天天担惊害怕,还说爱我?简直是太滑稽,太岂有此理!你爱国?难道我是汉奸?你又不是前敌总指挥,少了你黔桂战场便不能打日本!你偏要去干啥子?少了你一个采访记者,我们就会吃败仗吗?不会吧!你要想慰劳前方将士,我可以叫爸马上捐一笔钱给黔桂前线的官兵,用你的名义捐献都行,那不照样可以表示了你对将士的敬意吗?根本用不着亲自冒无谓的危险到最前线去,你在太行山挨了八路两枪还没挨够是不是?非要再尝尝日本枪子儿的味道是不是?”
最后,总算由于我的好说歹劝,她勉强算是“准”了我的“假”;可是,我知道,我向她解说的一大片理由,是只能使她口服,而心不服的。
那是一个奇寒的冬天,贵州的气候比四川更冷。大雪刚刚溶化,九盘山崎岖险恶的山路,变成了一座巨大冰场,车辆在上面滑行,剎车几乎一律失去效用,好几部卡车翻在路边或跌毁山谷。想起美庄对我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我不但完全体谅了行前她对我的争吵,而且对我自己行前未能用更体贴、更温柔、更委婉的话劝慰她,感到愧咎。
我一再地想,返回重庆后,我一定要比以前更爱她。我相信,我的爱会把这次争吵变为我们一生共同生活中最后的一回争吵。
五十二
我到达贵阳的当天,独山失守。贵阳城内拥满了山广西撤退下来的难胞,那些不甘被奴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白天摆上地摊拍卖他们最后的一批衣物,晚问睡在收容所的稻草上,或是干脆就露宿在街头;然而,他们都有信心,坚信国军就会将他们失去的家园从敌人的铁蹄下夺回来。遍访难胞以后,我开始接洽到城外第一线采访。
在最前线,我访问了士气高昂坚苦卓绝的国军官兵,和统率他们与敌人奋战的一位四川籍的优秀将领——孙元良将军。
他们这支部队的番号——二十九军,引起我莫大的兴趣与莫大的感触。二十九军原来是抗战前宋哲元将军麾下驻防平津的部队番号,那支由朴实勇敢的北方汉子们组成而以“大刀队”闻名中外的好队伍,在芦沟桥畔首先抵抗日军,并且在华北战场以最劣势的装备一再给予敌人痛击,后来,由于牺牲惨重,整训改编,“二十九军”便成了历史上的古老名词;如今,那一光荣的番号从新配置在这一支骁勇善战的部队头上,真是最恰当,也最令人兴奋了。因此,我像遇到了多年久别的老友般地,和他们欢聚在一起。我彷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当年在天津近郊韩柳墅我和贺蒙一大伙同学慰劳二十九军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令我追念不已。
我没有说错,这支“新二十九军”确实很硬,五天后,他们一举克复独山,继以猛烈攻势迫敌溃退至河池附近,黔桂战局自此得以稳定。
我每天都把战讯拍电报给重庆的报社,另外我还写了不少篇特写长稿。两周后我返回重庆,我的工作幸能获得报社的满意,以至奠定了抗战胜利以后被报社重用的基础。
美庄见我回来,总算笑逐颜开;只是对我登在报纸上的特写稿比寄给她的信笺整多了一半,而稍不开心。
我向她赔礼,连说下次不敢,以期使她称心如意,而停止对我喋喋不休的嗔怨。我想,为了使对方消气,轻松地赔个不是,说声“下次不敢,”原该是爱人中问常有的平淡的事。可是,美庄以后便时常以我这句话,作为坚固的堡垒与有力的武器向我对抗,要我屈服。动不动,她就会说:
“你又不听我的话,是不是?忘了上次你亲自向我赔罪,并且亲口说过‘下次不敢’啦?”
如果是为了一件小事情,我便再度摆出“无条件投降”的姿态,以满足她的“自尊”。我想,我应该这样做,我已经说过了,我决心要比以前更爱她。
有时候,美庄也知道她的话常会说得有些过火,便带有歉意地用双手钩缠住我的脖子,两只脚抬离地面,像个小娃娃似地向我撒娇撒赖,一面细声细气地说着:
“你比我大,当哥哥的总得让给小妹妹一点才对!我从小脾气不好,没有人敢惹我,爸爸常说我是‘不让苍蝇踢一脚’的人。自从遇到你,不是已经改好了很多吗?你还不满意呀?我还可以继续改啊!”
我够满意了,只要她这么一做一说,我无法再不满意。
寒假期问,我们筹备订婚。
订婚“场面”的大小,我希望“国难期间一切从简”;美庄希望做“适度”的铺张。美庄的理由很动听:
“爸妈要大铺张,并不是我内心不赞成,是怕你不太赞成,所以我便为你牺牲己见,改为一个小铺张。我家亲友太多,闹热的场面是绝对不能缺少的,当初我两个哥哥订婚结婚,都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供应亲友、邻居,甚至不相识的人足吃,还唱了三天戏。按说我得比他们办得更热闹才对,因为我是爸妈的掌上明珠呀!你一向鼓吹‘节约’,就‘节’一点好了;不过,这是一个隆重、神圣、伟大的典礼,无论如何也总得办得像个样子!”
我完全同意了一切遵从她的意旨办理。为了爱,这不能算做纵容。我如过于坚持己见,会被别人耻笑为“穷人的自卑感作祟”。何况,订婚仪式原该在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气氛中进行,如果“节约”会带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