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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沉默中坚守,往往是人历经浮华与绚烂之后,把握自己的心灵与世界联系的惟一方式?虽然,她们这对上帝赐予我们庞大家族的老女人,晚年都很苍凉。
虞苜公主、舞女芍药,此刻,无论她们活着,还是死去,都在遥远的地方,暖融融的阳光下,渲泄着同一种生命哲学韵味。这种哲学,和香港美国无关,尽管,她们都曾活在香港和美国。
性,只有性,或为了性的另种人生风貌和苍茫……它的极致,是如此飘逸空灵的生命与美!
朝花夕拾
为了寻找……师范妹妹的爱情,梓茕告别虞苜公主,继续向前走。晃晃悠悠,保育院依旧,野战医院依旧,黑脸男人阿嘎父亲的别墅依旧。但早已破败不堪。他想寻找到那座山梁,夜晚的火光,子弹的呼啸,轰炸机的尖叫,许多个日日夜夜,笼罩在这座城市的战争烟云。吉普车打着灯光,在燃烧的山梁上旋绕。他要寻找他们生命和死亡都曾充分演绎的地方。半山腰,古墓、美国大兵杰姆、跳《水兵舞》的姑娘二娥,被炸弹轰鸣和滚滚浓烟掩在古墓里的一对男女。三天三夜,他们在那里躲避轰炸。死亡线上,煎熬归来。以及后来,在医院里生下的一个不中不洋的混血儿。这一切,似乎,只是一个遥远的童话,带着战争的严酷与哀伤。梓茕没有找到这座古墓。据说,一条长长的隧道穿过山梁,高速路正好从古墓中穿过,谁也没有提议把它作为文物保护下来,难道这一切就不存在了吗?他找到当时的报纸,找到轰炸这座城市的资料,看到某月某日敌机来袭,轰炸了市区、郊区,敌机出动某某架次,我军出动飞机某某架次,某某某防空遂洞多少人丧生。他来到依然坐落在古松下的大轰炸纪念馆。无数级石梯,盘旋而上。两旁的野草野花散发点缀着遍地清香。血肉模糊的照片,巨大的轰炸,钢铁啃噬过的战争遗址。横卧江边码头上如山的尸体,浓浓的硝烟,幽暗的烛光,一排排黑黝黝的棺材,超度亡灵做法事的僧侣……这并不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哦!梓茕想,我们这座城市,我们曾承受过许许多多这样炸弹的城市,或者,被这样的炸弹,更精确更浓烈更迅速更广阔地爆炸过的城市。人类智慧、科学技术、作战技巧,突飞猛进,人类的不幸和灾难与日俱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走出呜咽着千万条生命悲愤与叹息的大轰炸纪念馆大门,满眼古松,缠绕着袅袅白云。白云依依飘向远方。
“呜呜哇——,呜呜——哇哇——”
一个苍老的哭声,从不知哪条路口传来。梓茕从古松下绕道而去。那边的高台上,摆放着素洁的花圈,燃烧着红色蜡烛,香烟袅袅。修剪得十分整齐的尖柏丛中,耸入云霄的大轰炸纪念碑前,一群穿着黑色西装,或戴着素花打扮入时,从遥远海岛回内地祭祖的男女老少,翠柏林中走来。他们用轮椅,从林间小道上推来一位头发稀疏,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的肃穆老人。老人两眼含泪,眼神却不混浊,穿一身老式的
国民党空军作战服,仰望着纪念碑,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梓茕走过去一看,哦!他哪里是跪,他就像一截木墩蹾在地面上。他的裤管,空空荡荡,他根本就没有双腿!老人弯腰作揖,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我没有保护好他们,没有保护好他们啊!”老人咿呀地边哭边喊。原来,老人正是大轰炸那晚拦截敌机的国民党空军。当美国大兵杰姆和跳《水兵舞》的姑娘二娥,在古墓里奄奄一息的时候,那时刚好二十出头,愣头青一样的空军上士,正在低矮的空中和敌机展开生死恶战。他驾驶战机向满载炸弹的敌机冲撞过去,双双撞落在山梁上,两架飞机同时着火剧烈爆炸燃烧。上帝保佑似的,他越出驾驶室,摔下山沟活了过来,但失去了双腿。梓茕真想走过去,扶起老人。善良的老人啊!一个城市的灾难,一个民族的灾难,是某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忏悔能拯救的么?何况,你还失去了双腿!
哦,我们的双腿……
梓茕缓缓走在石梯小路上,艰难地寻找思寻,我们的双腿,难道只能用来走路?还能竖起摧不垮的山脉和脊梁。老人,从英姿焕发到雪染双鬓,用折断的身躯、腿根和柔软的肚皮,磨出苍苍老茧,在小半个地球上,蠕蠕而行,直到今天,好不容易才走出了那时的战争……
毒药
人,有时就那么奇怪。经过九死一生,无论如何都没有死。江中,盐商鲜于的女儿春杏没有淹死。逃向直升飞机的时候,追着直升飞机的军官士兵,小姐太太,蝗虫一样向他们涌来,大爷多次挥舞着
意大利手枪,把身边挤散的盐商女儿一次次找回。春杏没有死。来到遥远的香港海边,他们正准备到台湾买房子,安度晚年。没有想到,那个女人,银行老板的女儿八姨太,看见他带着盐商的女儿来到香港,开始就露出一丝不快。后来,据说,为了能够单独和大爷一起逃往台湾,享受他们从大陆带去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八姨太在他们下飞机后的一个夜晚,在他们租借的公寓里,用毒药毒死了盐商的女儿春杏,大爷一气之下,带上表妹桃子的头盖骨和仅有的一把“中正剑”,还有一箱金条,逃到了美国。埋名隐姓几十年,就连他在美国生活的好几个儿女都不知道。
十字架
梓茕来到军阀大爷文秀水的墓前,没有一点见到亲人的感觉。他知道,军阀大爷是我们那个庞大家族中惟一的兵团司令。许多生死关口,他多次死里逃生。他的骨灰,本可以撒向他曾征战过的三山五岳、大江大河。
……纽约市郊。靠进湛蓝色的湖岸。青松。绿树。鸟鸣。一座最大的圣约翰公墓,掩映其中。银灰色的墓碑,和公墓里的许多墓碑毫无二致,没有坟头。墓碑也没有朝向东方。他也没有金发碧眼的美国女人。他没有和美国女人结婚,生下一堆不土不洋的男孩女孩。离开这座城市,逃离香港,他身上的金条已所剩无几。他有一大堆妻妾儿女留在大陆、香港或台湾,而他自己孤身一人来到美国。西装革履,看不出他前半生身披的征尘。
在上司和同僚记忆里,他已战死沙场。他隐姓埋名,洛杉矶扛过沙包,西雅图开过饭馆,华盛顿地铁口,摆弄过五金商店。据说,他的儿女,为了找他,走遍了整个世界。当一个黝黑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位看起来有点肮脏的金发碧眼的姑娘找到他的时候,他神情木然。尽管有人告诉他,这是他失去了的儿子之一。他依然不肯相认。他的死,也非常普通。没有手术,甚至没有一场大病。他惟一的朋友,就是那位曾经冒着炮火,到过我们这座城市传教的牧师。死时,他把后事托付给另一位地道的美国公民,牧师的儿子。
“墓地已经买好,和我父亲紧挨在一起。当初在文先生指挥的战场,河南安阳抗日,他救过我父亲,一个牧师的命。”
牧师的儿子,一个健壮的美国公民,和他的妻子,伐木工人的女儿一起,忠实地履行了他们的诺言。要不,梓茕怎能在这片墓地找到他的墓碑?墓碑上的姓名稀奇古怪,没有照片。伐木工人的女儿,擦着眼泪告诉梓茕,那天晚上,他们还一起喝了牛奶,他满面红光精神焕发地和我们又说又笑。第二天早上,他就怀揣着一纸遗书去世了。他的右手,抱着一个小木箱。木箱里,装有小女孩的头盖骨。
“头盖骨?在哪里?”
梓茕急忙问。
“哦,遗书上写着,我们也尊重他的遗愿,把那小女孩的头盖骨,一块儿和他的尸体烧了,合在一起,葬在一起。”
哦,梓茕明白了,他的表妹,紫竹书院柳荫树下嬉戏的表妹桃子,他把桃子的头盖骨带到了异域他乡。这位叱咤风云妻妾成群的将军,死得多么仁义,又多么苍凉。
“他的左手,握着这把剑。遗书上说,剑,留下来砍牛排。”
梓茕的心“咯噔”一跳。
“什么剑?”
伐木工人的女儿从她的白色手提包里,拿出一把装饰精美的剑。剑柄锃光发亮。拔剑一看,某“中正”三个字赫然入目。民国三十四年秋,河南安阳。
凝望着那把剑,梓茕的心沉甸甸的。他觉得这是自己无力承受的历史分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天空旋转,树影移动,眼前的墓碑,也突然活跃起来,翻滚不止。
他是握着“中正剑”离开人世的。
要警惕,要警惕啊!我们活着的“同志们”!梓茕想,心中飘飘渺渺地传来当年那个坚强而虚弱的男人,逃到孤岛上去之后,歇斯底里地发出“反攻大陆”的叫喊声。梓茕觉得自己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