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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把我们的计划告诉爷爷。”
季庄说:“等他先开口不迟,还有,把款子还给学人。”
“妈妈——”
“没有商榷余地,”季庄板起面孔,“我若真的要收礼金,十倍这个数目还不行。”
之之涨红了脸,“是,妈妈。”
这女儿长到廿三岁,还异常小样,算得十分听话,季庄甚觉安慰,头脑简单的女孩子往往最幸福,命运也跟着单纯,有什么不好?要那么多生活经验干什么,历尽沧桑又没有勤工奖,直接自父家走进夫家,最理想不过。
季庄最爱这个女儿。
她不介意之之迟些结婚,好留在母亲身边久一点。
邻房两母女也在密斟。
老太太问:“你嫂子脸色如何?”
陈开怀答:“季在这些年来真是没话讲。”
“大家都会做人是真。”
“我们见时开口?”
“他们已经晓得这件事。”
陈开怀自觉做得有点绝,她盼望父母资助她,好让她修葺快要塌下来的旧屋,目的将要达到,却又不忍心拆散哥哥一家。
老太太郑重地说:“话讲在前面,我可不住什么地库、车房。”她不愧是个精明的老人家。
“不会的,我们那块地皮大,足有八千尺,可以加建两房两厅,卫生间与厨房完全独立,另外有大门进出,图则我会给你看。”
老太太又提一句,“装修你也要给我上等料子。”
陈开怀心想,这样下去,怕要赔本。
“后园里同我种两株白兰,还有,你们养不养猫狗,我最怕畜牲。”
陈开怀这才发觉兄嫂伟大无比,怎么同老母亲和平共处三十载?她要求不简单呢。
老太太兴致非常高,一直说下去:“一天三餐你可要负责,我一把老骨头不能再进油腻腻厨房,清洁工人你预先替我找妥,这笔费用我们自己付,没有车夫,你权充司机,不要叫我们寸步难行。”
陈开怀瞠目结舌,她事先做梦也没想到这些细节。
半晌她问:“这里谁做饭?”
“我们有女佣,一手极好广东小菜,连宵夜都日日转花样。”
陈开怀没想到他们仍然过着此等靡烂富贵的生活,这次来,她似为父母兄嫂已失去讨价还价的勇气,一听到可以移民,一定感激涕流,但事实却仿佛有点距离,陈开怀开始迟疑,香港人怎么像打不死的李逵,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母亲,老老实实,你打算投资多少?”
老太太想一想,郑重地举起两只手,“十万加币。”
陈开怀倒抽一口冷气,“你只有十万?”
老太太收回手,慧黠地说:“我总得留点防身呀。”
陈开怀急起来,“现在的物价昂贵,加建一尺房子得七十多元,母亲,你高抬贵手。”
老太太不说,“你不是想赚我的吧。”
哎呀,陈开怀这才知道姜是老的辣。
“可是我也不能蚀本呀。”
老太太动气,“你哥哥从来不与我说这些。”
“开友不但收入高,且稳不可当,我们不能比。”
老太太抢白女儿,“那你不自量力了。”
母女俩当下不欢而散。
平时怎么样袒护她都是假的,利害关头,老太太精明入骨。
陈开怀不甘心,拉住之之问:“你们家开销由谁人负责?”
之之据实答:“一直是母亲当家,父亲的家用不够,她自动贴补。”
“你爷爷奶奶有无帮补?”
之之笑,“姑姑,怎么好意思叫耋耄老人士出分子。”
“你是指他们白吃白喝这些年?”都叫纵坏了。
“不但是他们,”之之的笑意越来越浓,“连带我同陈知都是白住白吃。”
陈开怀呆若木鸡。
难怪嫂嫂听说要把老人接走一点也不激动,原来多年来供奉两老并无好处。
之之闲闲地说:“当然,房子当年由爷爷置下,以低于市价转卖给父亲,爷爷要走的话,我们会把屋价差距补还爷爷。”
每个人的口气都似财经专家,陈开怀越发觉得自己不折不扣似乡下来的土豹子。
之之满有兴趣的问:“姑姑,你替他们递了申请表格没有?”
陈开怀定一定神,“还没有。”
“那要快点做,据说第一类亲属团聚,也要拖至一年半。”
陈开怀不出声,连这个侄女儿都不好应付。
“你呢之之,你可考虑移民?”
“要走总有办法。”之之非常镇定。
“你好像不急。”
之之分析道:“香港一般小市民的生活最最享受,早上喝茶,下午打四圈,晚上看电影,交通方便,亲友就在眼前,收入高,税金低,非不得意,谁想劳师动众,当然都用拖字诀。”
“是吗?”陈开怀表示怀疑,“我听得你们人心惶惶。”
之之不动声色,“那么你自己观察好了。”
她打一个长长的呵欠。
表示累了,不愿意再谈下去。
伤城记(六)
(六)
“之之。”
“什么事?”
“明天我要见老同学,想问你借行头。”
“没问题,你尽管挑,鞋子手袋如果适合也请选用。”
一套衣服,代表千言万语。
周末,之之赴吴彤约会,看见吴阿姨那身打扮,立即觉得沧桑。
吴彤穿着茄子紫棉织上衣,大花裙裤,这种颜色由她那个年纪车穿,有点不讨好,映得皮肤黄黄。
她应当穿线条流动,颜色素雅,低调子的名贵套装,已经没有必要争取不相干人的注目礼。
之之去接她,她上车的时候,腿一提,之之眼尖,瞥到她裤管里侧一块小小的纸标价没除下,写着一百七十五元,之之吓一跳,十二分震惊。
这种等级的衣服从什么地方买来,是红那一家出口厂的退货?
本来穿何种衣服不要紧,之之本人就有本事把七块钱一件男装内衣穿得时髦兼性感。
但不是像吴彤这样穿法。
吴彤最错误的一点是妄想以廉价充贵格。
距离十公尺都看得出来,骗谁呢,香港人谁没练成金睛火眼,还出来走呢。
之之内心受那套坏衣服震荡久久未能平复。
过一会儿她才能客套说;“吴阿姨真记得我。”
吴彤却开门见山问:“季力好吗?”
之之据实答:“不大好。”这是真的。
“听说他约会年轻的打字员。”
之之一怔,吴彤的行程顶清楚。
吴彤讲下去:“大腹贾的女友越来越小不要紧,季力又是另外一件事,同小女孩走,表示他已没有能力应酬成熟女子。”
之之笑笑,“吴阿姨真关心我舅舅。”
“是的,”吴彤怔怔地,“我没有忘记他。”
之之试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吗?”
“阿,那个人。”
一定还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来往了。”
之之一听,顿时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么事,那么,你此刻独身了。”言无伦次。
吴彤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独身女子。”
这是真的,一直以来,谁也没有供奉她,谁也没说过“我对你负责”,吴彤浪迹江湖,身边有时有固定男友,有时没有,男性还算待她不错,却又不致于好得要与她组织一个家庭。
整个七十年代香港不晓得出现多少该类型的独身子女了,简直是一个至显著奇突的社会现象,可借有识之士统统只对“黑社会与青少年犯罪率”这种题目比较有兴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开头的时候,还当作是一个自由自在,优哉悠哉的过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渐渐发觉过渡期已成为生活,不是开玩笑的事了,永远独身!这个念头可怕之至。
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处理,吴彤已憔悴下来。
她受过高等教育,不愿降格迁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问自己:吴彤吴彤你在搞什么鬼?
别人说她什么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过自己良知的责备。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别人笑她不要紧,一个人若不住讥笑自己,会自杀的。
吴彤用手托住头,信心崩溃。
之之十分不忍。
她喜欢这个阿姨,吴彤一直没有机心,从来没有对陈家任何人等使过手段。
行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与季力来往这么久,并无钱很纠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还有,为人大方可爱,黄熟梅子即黄熟梅子,不屑卖青。
之之按住她的手,“我们夫乘新缆车。”
吴彤苦笑,小女孩真有兴致。
之之说:“祖母说,她廿年居西湖侧,满心以为日日可去西湖,谁知缘悭一面,你多久没乘缆车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时候,由父亲带上来,罕纳地看着腕粗的铁缆把车卡绞拉上山去,靠得住吗,会不会有危险,两边是森葱葱的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