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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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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之问:“隔年生,还是年年生,抑或两年生?”

“两年一名比较好,不然太累了。”

“但是,那岂非十年八年都得带球走路?不如一年一个做妥了可以复元过新生活。”

学人有点犹疑,“哗,屋子里岂非人头涌涌。”

他俩一直谈,聊到极遥远的岁月里去,一本正经,谈起下一代的名字、教育、福利。

但讲到婚期,之之遗憾地说:“我真的没有准备好。”

学人闲闲带出,“没有另外一个人吧?”

谁,除出他,谁会愿意三代同堂,之之笑了。

老先生老太太适出之后,陈开友两夫妻就荣升当家,陈知与陈之成为第二代,不再做不小点。

之之希望舅舅搬回来,他一定会比从前开心,少了陈老太与他作对,他会更有归属感。

之之并不打算刻薄老祖宗,她如果回港渡假,之之自然会把房间让出来。

只是七十多岁的人,还能往来几次,实属疑问。

计划还在进行,姑奶奶已经大骂光临。

老祖母早早起来就换好干净衣服,着家中老中小三代男子去飞机场接人。

陈知摆摆手立刻说:“我有要紧事约了朋友。”一边低声向妹妹发牢骚:“有空也不做迎送生涯,这种逃兵,每隔一阵就回来看看香港陆沉没有,讨厌。”

陈之轻轻按住兄弟,“让祖父同爸爸去好了。”

祖母在那边问:“之之,你呢,你可去接飞机?”

之之清清喉咙,“我有点不舒服,我在家等姑姑。”吐吐舌头。

大热天时,八千里路云和月那般来回赶路,可免则免。

况且,之之心里隐隐觉得,老祖母待女儿与媳妇始终亲疏有别。

母亲在陈家这样出过死力,老祖母仍然不给同情分。

这样一感慨,当然更加不肯扑来扑去。

她躲到房中看言情小说。

一个半小时之后,大队回来了。

之之不敢待慢,下楼去招呼长辈。

姑姑身段保持得很好很好,外国生活显然相当适合她,十多小时长途飞机并没有令她憔淬,看见之之,立即一把拉住,“小之,听说你已有对象。”

之之在不设防情况下想起张学人,不禁笑咪咪。

她姑姑是过来人,立刻知道情报属实。

正想进一步交谈,祖母过来说:“开怀,你去洗个澡休息一会儿才吃饭。”

之之这才猛地想起,姑姑这次前来,是为者接收祖屋,那去掉的一分警惕兜一个圈子又回来了。

姑姑拉拉之之,“来,陪我说说话,你们不知道一家子住一起谈谈笑笑是多大福气,我呀,每天早上送丈夫出门上班后,起码闷十个小时才等到他下班回来,生活孤苦。”

之之并不觉得姑姑夸张,在外国小镇做主妇是天底下至至厌恶性行业之一,姑姑又没有孩子,静得更似刑罚。

于是笑道:“我们天天可以聊到半夜。”

冰释前嫌,之之推荐最好的香皂给姑姑,又替她放一大缸温水。

陈开怀笑道:“我十八廿二的时候,也就睡在你那张床上,床褥左上角有一只弹簧修来修去修不好,不过我已经学会避开它,它不再妨碍我。”

之之笑了,她也一早练热这个技巧。

“唉。”姑姑长叹一声。

是,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之之又笑。

“之之.今天恒生指数有几点?”

“两千六百点。”

“什么?”姑姑似大吃一惊,撩开浴帘,“这么高,你没有弄错吧?”

之之答:“错不了。”非常有把握,有信心,非常的高兴,满意,“地产股双双止跌回升。”

“不可思议!”

“嘿,不算什么,”之之口气如联合交易所代表,“年底听说看三千余点,怎么,姑姑你消息仿佛不大灵通,那边的中文报应该天天报道呀。”

陈开怀一怔,“我忙着起程,这一阵子没注意。”

之之言若憾地说:“本来想等它跌到四五百点时捞一票,现在看情形没有希望。”

陈开怀浸在香氛里想: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这样爱它,这个城市不会有事。

爱国,未必,但之之肯定爱香港爱得不遗余力。

中区每一个街角,每一间大厦的柱子,之之都放了感情下去。

试过有一日她往丰汇总行套现,恰遇外国老年游客夫妇正啧啧称奇欣赏大堂宏伟建筑,之之竞忍不住过去搭讪:“真美,是不是?”非要人家认同了才肯离去。

之之固执地倔强地爱着这个潮热挤逼的都会。

陈开怀太了解这种心态,她自浴缸出来,对侄女儿说;“有人说我最笃定,已经办委所有手续,但却没有看见我付出的代价:我错过了所有热闹,错过了所有赚钱机会。”

这是真的,她走的时候,股票屋价都不过刚刚上扬。

之之微笑,“香港一无是处,走不足惜,香港的钱却最好,牵肠挂肚。”

陈开怀苦笑。

“姑姑在那边的生活怎么样,要不要打七折?”

陈开怀换上之之的便服,“有屋有车,质素好像不坏,无亲无故,起码打个对折。”

“姑丈有固定职业,生活安定。”

“三五万年新已算是中上人士,香港却动辄七位数字。”

之之连忙补一句,“不过是少数武林高手的新酬,且别忘记,港人那夸张作大的本领。”

陈开怀笑,“之之。你真的长大了。”

季庄泡好茶拿上来,“之之,让姑姑休息。”

陈开怀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并不觉得累,她想谈香港的局势,华侨的哀荣,中国的去向,一踏进家门,她几乎不想再孤零零回到小城的一角去生活。



  







伤城记(五)



(五)

有些人移民之后,性情大变,一口咬定新地胜旧地,新人股旧人,几乎就荣升异邦外交部发言人:“外国什么都好,他不晓得多满意多适应,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找到任何比漏……

陈开怀比较中庸,什么都有辣有辣,她不会故意住到唐人区,但是,也不会口口声声说最怕中国人多的地方。

这次回来,也实在是因为想家,光是一家人坐一起吹牛聊天便值回飞机票,肆无忌惮,论尽天下事,即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又有何妨。

她有点困,见床头有张报纸,便取过阅读。

陈开怀读到的是此刻香港最流行的财经专栏,通篇都是数目字:投资者仍对恒生指数二六五0有戒心,每次接近此一水平便有抛售压力。今年住宅楼价最高曾见二千元一尺,现回落至一千五百元一尺,作为收租只有七厘息。美国债券利率已少于八厘。黄金方面,低于三八0美元一盎斯已不宜沽空。

她骇笑。

香港人不但是移民专家,亦是金融专家。

她喝一口清甘的茉莉香片,睡着了。

祖母对之之说:“你姑姑还像个小孩子。”

之之不敢苟同,只觉肉麻,这样老谋深算,还似小孩?可见人人戴着有色眼镜,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偏见之至。

“奶奶,你真的已经决定远走他方?”

“十个钟头飞机还算是好的了。”

“奶奶真舍得我们。”

祖母也侧然,“时势是这样,有什么办法,时势令到七十岁老人离乡别井,时势多么可怕。”

之之轻轻解说:“不过是悲观心理突然加强而已,其实关系一点没有改变,只要我们继续替老板赚大钱,只要我们有利利价值,饭碗一定保得住。”

老祖母并不糊涂,完全听得懂,她简单地答:“我们没有兴趣替这样的老板做下去。”

受够了也就是受够了,之之并不责怪祖父母,他们有他们的意愿,之之不明白,不了解,但是不反对,不抱怨。

两老如果不英明不果断,试问当初怎么会毅然带着两个子女南下一切从头来过。

只听得祖母说:“你舅舅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不是要等我们走了他才肯回来吧,在外头要茶没茶,要水没水,怎么过日子,你去叫他回来,告诉他,没有人记得他做过什么,也没有人介意。”

之之莞尔,仍然不喜欢他。

老祖母唠叨:“一直没有礼貌,他姐姐宠坏他,见人从无称呼,独喜睡懒觉。”

陈知何尝不是这般德性,三代不出舅家门,但是祖母待陈知如珠如宝。

陈知在厨房做蒸馏咖啡,见到妹妹,没头没脑没抬头地问:“要住几天?”

“起码三两个礼拜。”

陈知呻吟,声,“多不方便。”

之之轻轻说:“这里快成为基地总部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时常有人半夜来开会,可是?”

多一名外人,陈知当然怕节外生枝。

就在当天晚上,不速之客又上门来。

冷气机有节奏地轧轧声作响,遮掉许多其他杂音,要很用心很用心,侧着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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