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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儿拉着驴到前面,掏出两盒烟来——这是刀哥特意给的,这一刻她发现这个刀哥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坏,就算是坏,也暂时没坏到她的身上,他似乎知道她早晚是他们的一员似的。翠儿递过烟说:“俺爹妈都在彭家湾呢,这是俺从那儿带来的烟,大哥一看你就是抽烟的,一嘴牙黄得都把金牙比下去了。”
金牙兵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过去了,他分给另一个兵一包,将脸伸出铁丝网说:“妹子,上个月村里饿死几个,会不会有你家的?”
翠儿吸了口凉气道:“没有,俺家村儿里没人了。”
“那就好,饿死的都是老的,粮食不够,就先紧着给小的吃了。咱这里还算好的,我听说有的村儿都吃孩子了……”
翠儿咽了口唾沫,看着正在修葺的村子和路口那些小贩,有点不相信,这哪像一个饿死人的村?
“好在日本人运来了粮食,每家每户分了,这一片儿算是救了命,也有些大户放了粮,国民政府指不上了。要没这些粮食,不知道要出啥事儿,庄稼人有口饭,比什么都踏实……你们那个先生,那个袁白先生,饿得都给自己准备棺材了。田中太君运来的粮食一开始还不吃,饿晕了被直接灌进去,醒来了就抠嗓子眼儿吐,田中太君差点毙了他……可太君喜欢文化人,看他是个老举人,又是全村的长老,郭石头见了他都恨不得磕头,就容了他。却告诉他,你要不吃,全村人就断粮。老先生立刻就吃了,那一晚听说喝了十碗粥……”金牙兵又说。
“鬼子为啥对咱这么好?”翠儿轻轻道,“俺看到好多地方不是这样。”
“因为咱这里重要,他们要人帮忙吧。”金牙兵也说得轻轻的,“回来了当心点,有啥事儿耳朵竖起来点儿,平常老老实实的就行。”
“俺家还没修吧?他们帮俺修不?”翠儿看着那个筒子说。
“工不够,也都是逃难的混碗饭吃的,你不在肯定没人帮你修,既然回来了,就和保长说一下,不是难事儿。”
“你们会一直在这儿不?那以后可仰仗你了……”翠儿假惺惺道。
“也别这么说,俺家离这里也就百十里地,都是老乡,互相照应呗。那天……就是你走的那天,那个放你走的三井副队长,后来还问起过你回来没有。”
“哦,俺记得他,人挺好的。”翠儿忙记住这名字。
“嗯,他人还是不错的,就是别让他恨上你,你只要不惹他,没事的。”金牙兵抽完了烟,指着一个本子说,“要登记一下,你叫啥,从哪回来的,啥时候。”
“俺不会写字儿。”翠儿摆手道。
“自个儿名字总会吧?不会也没关系,按个手印儿。”
翠儿在两张纸上按了手印儿,金牙兵拧着一个刻着日期的章,在她的签名后都按了日子,撕下一张给了她:“下次出来带着,要不出不去……”翠儿忙揣好了,见他这么认真,又问:“大兄弟你家是哪儿的?刚才听走了。”
“哦,俺家是东马坡村儿的,在西南边儿。”金牙兵说完走出来,和另一个兵挪开了铁丝网。
翠儿的手抖了一下,点了点头,牵着驴进去了。村路挖出一道半尺多深的沟,一直伸到村里,翠儿听见一群男人的吆喝声,见墙上站着一个挥小旗子的,一根根的细圆木斜斜地排在房顶上,几个人搭着梯子扶着看着,最后一根终于对齐了缝,就嘿呦一声榫进主梁的槽里,众人的欢呼声里,鞭炮响起来了。
看到这一幕,翠儿想起娘家正房搭建的时候,花了一个时辰才放好那根滚圆的大梁。板子村是穷地方,如今竟没一间房是这么盖的,都是高低土坯墙搭着一溜一扎宽的木条子,上面铺上鬼子送来的油毡,油毡上铺草垫子,然后再一层毛毡,最后铺上扎在一起的干草、麦秆、玉米秆和破棉布什么的,压上一些扁平的石头。瓦是有钱人家才用的,板子村如今一片儿都看不见。翠儿见好多家都打出了新草屋,用刀哥给的钱盖瓦房的念头便打消了。郭铁头终归是惹人眼热才被告发的,这嫉妒比鬼子的刺刀还要可怕,可不能炫耀。刀哥交代的事也要隐秘着做,带回大包小包已是欠考虑,和金牙兵说的也有些过多,这不是回家,这更像是一次冒险,装一个家破人亡的可怜人更符合这个目的。
乡亲们认出了翠儿,一个个打着招呼。山西女人大老远就招着手:“翠儿,俺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翠儿一个个招呼了,拉着驴走向自己的家院,她惊喜地发现堂屋竟然搭上了房顶,窗户也补好了,院子里的土也挖运干净,除了几堵院墙还是破的,竟可以住人了。
“袁白先生说你会回来的,就让人帮你弄好了……”谢老栓的女人说。
“翠儿当然会回来,还用得着先生说,俺还说让人把你的院子也收拾了,那帮干活的人都是些认钱不认脸的,修好了屋子就跑别人家去了,俺还说给他们几个小钱留下,可他们才不稀罕,说有的是大洋的活儿。这都什么事儿?什么时候打短工的这么神气,比那些老麦客还要牛气呢。”山西女人喋喋不休。翠儿心知她都在扯淡,自不点破,隔着墙头看了看她家,房子院子都恢复一新,窗棂还没上漆,窗户纸已经贴上了。
“各家各户都分了米,够吃小半个月的,你的那份儿在袁白先生那儿,翠儿,娘家还好不?”山西女人拉着她的手问。
“哦,还好,还好……”翠儿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走快几步,甩开她的手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土挖掉不少,剩下的都踩实了,虽然没原来清爽,踩上去松松软软的,但毕竟已是能站能坐的院子。桂花树枝叶轻摆,活得自是滋润,树下的蚂蚁窝不知踪影,它们算得到刮风下雨,却算不出黄河决堤。房屋的老土坯晒干了,下面楔入了加固用的木锥子。屋里的土她早就清理过,进去便闻到新草和油毡的味道,抬头看到久违的房顶,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
有根在院子里蹦了会儿,在树下执着地扒着蚂蚁窝,翠儿找到一把扫帚,扫着满是土的碾盘。扫了几下就觉得错了,这算什么紧要事儿?她忙抱着孩子出了门儿,寻到坐在太阳下的袁白先生。三月不见,先生像老了十年,一张脸受气包似的。袁白先生手搭着凉棚,见是她就笑了。
“回来了呦,还胖了呦。”
翠儿呵呵笑着,笑着笑着就想哭,她想把真话告诉他,这是她在村里唯一信得过的人。但她还是忍住了,别给老爷子心里添堵了。他一个宁死不吃鬼子食儿的倔老头,又能帮你什么呢?再好的宽慰,抵不过半碗填肚子的稀粥,不如一方遮风挡雨的房顶,一面干干净净的土炕。
“先生却瘦了,但气色还好呢。”翠儿拿出一包茶叶递给老头说,“这是给你带的好茶,说是毛尖儿,俺不懂,就拿了。”
“嗯,是好茶呢。”袁白先生闻了一下说,“娘家还好?”
翠儿嘟着嘴,假话在舌尖打颤,先生淡淡地看着她,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娘家没了,爹妈也没了,俺在别的村儿避了避,先生,俺不想让人知道俺就是孤儿寡母了,俺不想让人可怜……”翠儿咬着嘴唇,忍着涌上来的泪。
“娃啊,宽心点儿,带好有根和肚子里那个,老旦会回来的。”老头看着远处的筒子说。
“先生咋知道俺有了?”翠儿惊道。
“你走过来的时候俺就看出来了,俺脑袋糊涂,眼神儿还好使哩。”袁白先生笑起来,“你气色甚好,眼睑明亮,这也都是妊娠之色,回来就待住了,板子村往后八成饿不死人了。”
“听山西子说饿死了十几个……”翠儿坐下了。
“都是些老不中用的,死了就死了,我做的主,只许小吃大,不许大吃小,粮食都让给年轻女人和孩子了,有她们村子就在。我也想饿死算了,被她们弄活了。”袁白先生说得随意,翠儿却听得浑身冰凉。
“先生可不能走……先生,既然你知道了,就给我这肚里的孩子再起个名儿吧?有根是你起的呢。”翠儿推过有根,孩子是个懂事的,扑进袁白先生怀里,一下下摸着他的白胡茬。
“早就给你想好了,既然有了根,如今就只剩个盼,就叫谢有盼吧。”
“是个小子?”翠儿惊喜道。
“嗯,是个小子。”袁白先生不假思索道。
第二个果然是儿子。翠儿那天正在村口挑着给孩子做衣服的花布,肚子里像开了锅,叫了一会儿,下面就和开了闸一样。翠儿走不回家,觉得自己像颗裂缝的鸡蛋,正流出黏黏的橙黄,她扶着炮楼边的一棵树就倒了。村口只有卖布的卖梨的卖鞋的卖烧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