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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还来啥?”郭铁头要挣开,翠儿却不让,胳膊绕住了他的脖子。
“外人怎么祸害我都忍了,你要是祸害我,大家一起死,想想你的娘,别出了村儿就变了牲口。”翠儿主意已定,说得毫无余地,“俺回去之前你每天来,别人就不打俺的主意。”
“那俺可以不来,有的是女人睡,不缺你一个。”郭铁头硬挺着道。
“八路可以当,畜生不能做,你不来护着我,咱就是两条路。”翠儿心知肚明,今天不说好,以后再也没法谈。
“成,你把锥子拿开。俺一片好心,还被你当驴肝肺了。”他向后退去,却被翠儿拉住了。
“这是咱俩的事儿,你啥时候捅漏了,咱啥时候一起完蛋,你孤家寡人混蛋一个,俺可有两个儿子,俺啥都豁得出……”翠儿不知为何变得这么狠绝,她的每一寸都锋利起来。身上趴着个光腚的男人,她竟也血冷如冰,能说出这么狠的话。她突然不怕这黑暗了,也不怕明天了,只要你足够坚锐,没什么扎不漏的。
郭铁头翻去了一边,呼呼地喘着气,翠儿也不理他,翻过身子看着有根。这孩子就是觉好,他要想睡,天塌下来都不醒。
“俺娘就那么被扎死了,俺听见刺刀进去了,像镰头砍进米缸。”郭铁头像自言自语。
“她让俺装疯卖傻,以为能活下一命,谁知道却被村里人卖了,八成是山西子,要么就是谢老栓的女人,要么就是郭石头,都是欠杀的……俺娘为俺算计,却把自个的命送了。”
“就去了那么一下儿,鬼子也要杀?”
“鬼子知道啥?都是汉奸撺掇的……昨天我们去了东马坡村儿,村子不大,却出了十几个伪军和汉奸……我们悄悄摸进去,捉了几个回村儿的汉奸,还是大户呢。后来见这村有东西,刀哥就决定趁机捞一把,该杀的不该杀的,都杀了。好看的女人都拉回来了。俺被逼着杀了两个,一个用枪打的,一个用石头砸的——怕浪费弹药,两个人踩着,俺举起一块大石头,往那个汉奸他爹脑袋上砸,一次砸不烂,举起来再砸,咔嚓就碎了,西瓜那样碎了一地,石头上黏糊糊的……俺开始以为下不去手,最后都不相信是自个儿砸的。那人被翻过来,俺看见那张碎脸,才知道……他是俺杀的。翠儿,俺杀了人了,什么八路,什么游击队,就是杀人呐……”
翠儿静静听着,觉得背后一根看不见的钢锥子正在扎来,她激灵了一下,正要应一句。郭铁头又说:“翠儿,板子村你还能回去,俺可是回不去了,你要是能回去,帮俺看看老娘埋哪儿了,埋了没有?要是埋了,就帮俺给她烧点纸……”郭铁头哽咽了,“你的话俺记得了,翠儿,俺听你的……昨天的事儿,俺干完了才觉得亏心,汉奸家和咱家一样,也都是想活下去。”
“不说了,你也不容易,俺准备回板子村去,到时候咱互相照应着吧。”翠儿说。
“俺觉得啊,老旦死不了,谁死了他都死不了……”郭铁头又说。
“算了,别说了,俺就当他死了,还好受点儿……”听郭铁头提到老旦,翠儿心头便一阵慌张,慌得心都酸起来。
“翠儿,你真的要干八路?”郭铁头直起身来。
游击队扮作土匪洗劫了东马坡村儿——翠儿觉得这不是冒充,这伙假八路干的就是这营生。捞回来的东西够吃一阵子,新带来的女人也能新鲜地睡一阵。李家窑风平浪静。
翠儿拿定了主意,和郭铁头也默契得很。他每天都来翠儿这边睡,有时穿着睡,有时光着睡,但再也没热乎乎往过爬。李家窑人都以为她和郭铁头滚到了一起,如此反倒没了闲话,也没了他人惦记。只是苦了这个郭铁头,白天没得日,晚上装着日,看着别人天天有的日,他憋得满床打滚,一个劲催着翠儿,你怎还不滚?
这天,翠儿找到在院里喝茶的刀哥,说要按他的想法回板子村去。刀哥笑着说,既然你说过了,和村里的鬼子也好汉奸也好,都有那么点面子,回去之后就留心点,多和他们接触,弄明白他们多少人,多少枪,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睡觉的时候几个岗哨,不睡的时候都干什么,只要是关于他们的,能记多少就记多少。反正你出出进进的也方便,别说你家人都死了,就说他们都在彭家湾。琢磨他们一阵子,咱就找时间端了他们。
“端了他们,咱就成了地道的八路了。”刀哥给她倒了杯茶,又说,“李队长在的时候,八路就让咱端一个大的,说是先立功,后入队,李队长的预备党员才能转正。可他就是不干,还是胆子不够,干八路哪能看三看四的……唉,蛋不小胆子却这么小。”
“几个月前板子村有人打枪,打死个鬼子,是咱们干的么?”翠儿问。
“那个不是,那是国民党的游击队干的。”刀哥道,“他们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翠儿默默听着。
“郭铁头算是铁了心跟我们,不能回板子村了。你要是想回去,咱就先说好,向前向后都要掰饬清楚……然后你可以先回去。”刀哥喝了口水又说,“郭铁头早晚也是一定回去的,你要是能和伪军说明白,他回去也不是难事儿。再说了,你们都睡一块了,你八成也会惦记他的。”
“干了这事儿,俺有啥好处?”翠儿不想废话,问道。
刀哥一愣,像不相信这话能被她问出来:“打鬼子能有啥好处?就是解气呗。”
“那不成,俺要点钱,家里都被大水冲了,啥都没了,俺要粮食和钱。”翠儿别过头说。
“成,就给你点儿,炮楼子里有的是。”
“先给点儿,要不俺回了板子村啥也没有,待都待不住。”翠儿觉得话有些硬了,“刀哥你要体谅俺孤儿寡母的,俺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呢。”
刀哥惊讶侧身,站起身走了几步,回头说:“让郭铁头别再动你了。”
翠儿还骑着她的小驴,它吃喝了这一个月,又肥壮起来,耳朵都快竖起来了。翠儿和刘嫂道了别,也没和他人再招呼,骑着毛驴就出了村子,走出好远她回头看,见刘嫂还冲她挥着手,眼里就有些酸。山坡上有两个哨兵,一个是下兜齿的李好安。他让翠儿一路小心,大家早晚还能见面。李好安拿出几块糖给有根,说是从鬼子那儿抢来的。翠儿真心谢了他,让他自己保重。
翠儿一路都在想事,直想到饿了,就吃几口,喂饱胖了一大圈的有根。三个多月了,回家的路又葱绿起来,干涸的黄土上长出新的草木,这些天的两场雨不大不小,板子村的大槐树定然枝繁叶茂了。归路远没有来时的凄惨和茫然,翠儿甚至带着喜悦,兜里沉甸甸的一包银元是一切的希望,或还能买下十几亩没了人家的土地。她没料到希望来得这么快,运气一下子变得这么好,只要板子村和鬼子仍然相安无事,那不就是好日子么?
路上经过娘家上帮子村。翠儿在远处犹豫了一会儿,在想要不要进去看一眼。村庄和父母已成灰烬,或许早被风和雨水冲散了。她横下心继续前行,这个村庄已经死去,只能长出横斜的荒草,而板子村还有人在,仍可以长出新的以后。她终于不再悲伤,知道自己什么都挨得过。
离板子村不远的路口竖起一个奇怪的方筒,上面细下面粗,筒子上插着鬼子的旗。筒子边盖了一溜砖房,崭新的红砖亮得扎眼。砖房旁边的路口仍然是铁丝网,只不过连了长长的铁架子,两边还堆着麻袋窝。板子村村口有几堆老高的土丘,那定是村里挖出来的。田地旁边也有高高的土垄,两台翠儿没见过的机器哇哇叫着,正在往土垄上推着,看样子要把这些土丘推出一座土山了。村口站着蹲着不少人,有的一眼便看出是等活儿干,还有的推着车挑着担,卖着馒头咸菜包子席子种子凳子筷子碗子等破七碎八的东西,几个挑着孩子苦拉着脸的,那就是来卖孩子的。他们都站在离筒子一百多步之外,扎着堆儿静静看着板子村。村口站岗的维持会的兵换了戴帽子的衣服,有一个一眼便认出了翠儿。这令她意外,她根本不记得这张脸,当他嘿嘿笑起来,她看到那两颗明晃晃的金牙,便想起离家的那个早晨。
“是你呀大兄弟,俺都差点忘了你呢,是换了衣服么?”翠儿下了驴说。
“瞧你这记性,换了身衣服就不记得了?”金牙兵笑着,却没拉开铁丝网,“妹子,看来娘家不错呢,都吃胖了呦?这大包小包的,真带了不少呢。”
翠儿拉着驴到前面,掏出两盒烟来——这是刀哥特意给的,这一刻她发现这个刀哥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坏,就算是坏,也暂时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