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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是见过,前天还碰过面,可是……”
“可是什么?说话咋半截子哩?”老旦急了。
“昨儿晚上……他死了……”小兵见他怔住了,又补了一句,“他是自杀的。”
老旦身边落下一串机枪子弹,从地面窜到墙上,钻得火星乱崩。小兵刚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颗,人倒了,脑浆子蒲扇样喷在墙上,黏黏地往下流。老旦呆呆地看着这面墙,眼里塞满了红色,嘴里喃喃地说:“这不是扯淡么!这不是扯淡么?”
二子扑来,一把拽倒了老旦,冲着他大喊着什么。老旦什么都听不到,只觉得血流进双耳,汽油一样烧着,它们痛苦得要焦了裂了。
“二子,老旦!”一个瘦高个子弯腰跑来,攥住了老旦的手。
“你们怎么来了……你们怎么才来?”这竟是在村儿里抓走老旦的王立疆。他先是惊讶,后是伤心,然后……是愤怒,他指着满是烟尘的大楼说,“他扔下我们走了,人还在楼上……”
老旦脑袋里嗡嗡作响,王立疆后面的话听不见了。二子和海涛发着狠冲进大楼,谁也拦不住。老旦心里一急,也拔开腿赶了过去。王立疆在后面喊着:“老旦回来,来不及了,要把伤兵全带走……他在二楼左边!”
外边枪炮剧烈,鬼子增援部队分批赶到了。大炮竟然也到了,大楼被轰得摇摇欲坠。漆黑的走廊里,老旦跟着二子和海涛,借着窗外枪炮的火光,终于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躺在床上的麻子团长。他静静地躺在那儿,军装一丝不苟,一块破烂的军旗盖在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脸麻子,那刚毅的两道眉毛,那铁棍都难撬开的嘴角,正是曾经给自己授勋的麻子团长高昱。
“高团长!”老旦一声长号,一头扑在他的身侧。他想敬礼,却抬不起手。他想大哭,却没有眼泪。他看着麻子团长那张冰冷的脸,顿觉这世界的无情,顿觉那些希望的幻灭。
“团长啊!你咋这样哩?你咋就能这样撂下哩?咱们刀山火海都过来啦……你咋这个时候自个走哩?俺的好团长唉……啊……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涂的团长大哥啊……”
老旦晃着麻子团长的胳膊,拂过之处冰冷僵硬。老旦又变作那个软弱农民,他需要这个人的存在,那是信念,是支撑,是一堵结实的墙。黄河岸边那个战马上威武的军官,那个带着几千人跪下的热血汉子,那个发誓要打回去的不屈的男子汉,就这么走了?
麻子团长胸前有个小小的枪眼,正对心脏,军服被枪口烧焦了一圈,这是手枪抵在那儿开火的缘故。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呀,老旦痛得周身麻木。二子和海涛站在身后,流着泪敬着礼。炮火在窗外闪耀,厮杀在楼下倾轧,老旦仍在怀疑这个结果,他为啥要这样做?最后一次见面还好好的,武汉战况即便令人丧气,也没看出他有半点慌乱和消沉。被围在这房子里还有几百弟兄,他会这样就走?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不是这样的人。黄老倌子说麻三比他还要刚硬,二十出头的时候就不把吃枪子儿当回事儿了,是硬邦邦一个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犟驴,为啥竟走了这条道儿?
悲痛和困惑相互交织,老旦不能消解这庞大的痛苦,竟想随团长而去了。他在团长的脑袋边上仰天干号,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悲伤。仿佛此人这决然的一走,也将自己的希望和勇气都一并带走了。前路的光亮本就微弱,更突然陷入黑暗,仿佛面临漆黑的深渊。黄河边上那重重的一拳,那两记响亮至今的耳光,那把救过他命的军刀,不知给了他多少力量和决心。
外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大楼开始坍塌,可老旦无意离去。他后悔在路上没快一步,俺要是在,你死得成?你不是命令过医生不准让俺死么?你要死俺跟着你死,你还能下这狠心?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老旦咬牙跳起,从二子腰里掏出手雷就要拉。门口涌进了几个不认识的国军战士,看了看他,一个箭步抢下了他的手雷。老旦歪着头龇牙咧嘴地要骂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了一镐头,眼前铙磬齐鸣,金光四射。恍惚之中,他感到自己正飞下楼去,二子愤怒的骂声东拐西拐。再睁开眼,尽是脏兮兮的绑腿和满地的尸体,那些脚将弹壳踢得噼啦作响,间或趟过一个冒着热气的血洼。爆炸声在头顶接连响起,大地蔚然震颤。老旦挣扎着抬眼望去,几架鬼子飞机轰然掠过,碎烂的大楼正缓缓坐塌下去,像要死去的巨人。满天的星光如此明亮,一闪一闪地像在对他说着什么。烟尘卷起,将周围的一切盖得严严实实了。
“团长——”
老旦嘶喊着,却听不见,不知是喊不出声,还是被那些巨响掩盖。眼前晃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弟兄尸体,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泛着血红黯淡的光……
早晨。
板子村的早晨。
天蓝得受不了,一丝云没有。太阳不知在哪儿,但一切都明亮着。老旦独自在田里刨地,准备种下一垄子香甜的南瓜。汗水从额头滑落,舒坦地流过他的腮边,在满是胡茬的下巴上滞留了下,汇成一串串滴进松软的土地。风掀起的土沫子落进嘴里,带着淡淡的甜腥。刨到地头的时候他直起腰来,抹一把汗,扔下沉重的锄头,看看四周无人,便拉下裤子,享受地掏出那一根来,稍微抖了两下,它便长出那么一截。老旦松开两手,叉腰看着天,觉得正融化在那汪蓝里,下面哗啦啦地射出去,有带子河的流水声。他微微拧着身体,绕着圈浇地,口中念念有词:
“肥水不流外人田!寡妇不将懒汉嫌……”
放完一肚子水,手在褡裢上抹了抹,他拿出翠儿准备的凉水和卷饼——里面有大葱、咸菜和两片熏肉,他立刻流出口水,一屁股坐在地垄上啃起来。板子村在不远处,自己那几间小土房像窝头一样窠臼着,房顶上和着泥的秸秆整齐地铺着,明天便能盖上新买的油毡,那什么雨都不怕了。门口挂着的那串金黄的玉米棒子是谢老栓儿给的,为这个,他老婆折腾了个把礼拜,直到翠儿把同样长短的一串辣子拎过去才笑逐颜开。房顶的烟囱冒着青青的烟,估计翠儿刚刚烧完一锅滚水,把麦秆续上,准备蒸起晚上的窝头。老旦眯着眼笑着,幸福周涌着全身,哦对了!门口那个铁环不知被谁家的兔娃子摘去,定是卖给收破烂的老汉去换糖吃了,要记着到大集上去找铁匠黑兄弟要个马掌回来,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
“咩……咩……啪……啪!”
山坡那边的鳖怪放着几只没毛的羊,小鞭子抽得山响。那小子自打来了板子村,被袁白先生调教得很是上路,他说老家那边饥荒加上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断定这三寸丁鳖怪是瘟疫的罪魁祸首,几百村民舞着刀枪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鳖怪他爹怒了,一锄头砸死了大仙,连夜带着婆娘和鳖怪跑了,路上除了他都饿死了。袁白先生认他做掌灯干侄子。如今这鳖怪已经到了娶婆娘的年龄。挺壮实的后生,长不过一条大板凳,腰带却赶上两个裤子长了。除了唢呐吹得好,鳖怪还长了个陕北金喇叭亮嗓,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了黄土唱大风,羡煞老旦和一众后生。但鳖怪就是见不得女人,一见女人就瘪了气,钻去桌子下面,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开口。村里迎亲出丧的都请这后生去捧场,鳖怪从不要钱,给口馍吃给口汤喝就能张嘴开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脚。所以他岁数虽小,个头虽矬,村望却已不在老旦之下。他还没爬过山坡,就在那边放开喉咙开唱了:
天上的鹊儿一对儿对儿
地上的人儿一双双
荏啥俺的心儿空落落
是妹儿的脸蛋儿红汪汪
早旱的麦子粒粒甜
晚开的荷花片片芳
荏啥俺的心儿酸汤汤
是妹儿的小脚十里香
唉嘿呦
光腚的后生勤流汗
把心里的妹子儿请进房
嘿嘿呦呦到天光
带把儿的娃儿比猪胖
老旦支在镐把上,听着鳖怪那洪亮入云、九转回环的陕北歌谣,望着那慢慢落下去的日头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不由得痴了……
突然一个人从垄下走来,一身军装却戴着一个大顶草帽,脚下蹚起黄黄的土。老旦揉一揉满是泥土的眼睛认真看去,那人抬起脸,草帽下一脸麻子,正望着自己笑哩。
“团长……”
老旦大叫着迎上去,可他一脚踩了空,翻滚着摔了下去,滚着滚着就成了黑夜,他周身冰凉,头疼欲裂,鼻孔里塞满了泥土。他猛地睁开眼,看到黑云如浪翻滚,飞快向后飘去,风声呼呼掠过,他像躺在一艘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