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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死掉一多半了,一个个都是战死的。如今他也没了,他那个想见一面都难得的女人,从此就要抱着他的相片和一块冰冷的军功章睡觉了,她会在多少个夜晚对着这男人的照片伤心欲绝呢?
“长官,俺……俺想身子好了回一趟家,成不?”
老旦第一次管不住这张嘴,说出令自己奇怪的话。这话和刚才自相矛盾,老旦听见这句话也心里一惊,但既然说出口,就这么着吧。军官们绷着脸不语,然后面面相觑,刘师长等人眼珠子转来转去,都看着麻子团长。而他沉吟不语,老旦知道他没法说。陈参谋长说话了。
“你家在哪儿?”
“河南河西板子村,离中牟不太远。”
“哦,那是沦陷区了……从武汉到那儿很远,鬼子正在坚壁清野,看见当兵的就全杀了。你这一身的伤疤,打扮得再像老百姓,也会被一眼认出来。让你去不难,就怕你到不了啊。”陈参谋长说完看着大家,众人纷纷点头。
老旦心中叹气,对这结果毫不意外。麻子团长面无表情,摘下了挂在床头的军刀——老旦不知二子何时将它挂了过来。见麻子团长对裂了的刀柄很是诧异,老旦忙解释道:“团长,你的刀救了俺好几命了,它替俺挨了这一枪,要不然俺的腰子就被打烂了。”
麻子团长点了头,把刀挂回去,回头对麻子妹说:“璐颖,好好照顾他,多用点心……”像不放心一样,麻子团长又补了半句废话,“这可是命令。”
“啥个英雄?捡条命回来了就是英雄?想留一条命的就是孬种?”麻子妹在口罩后骂骂咧咧,虽然刻意压低,但每个人都听得到。麻子团长黑了脸,却不作声,毛处长就对麻子妹说:“妹子辛苦你了,你丈夫的事我们还在商量,你哥哥没怠慢。”
麻子妹却不领情,一把扯下口罩,露出一脸窄小口鼻和细麻子。她瞪了麻子团长一眼,像要咬死他一样。她将药瓶剪刀等什物在盘子里弄得乒乓响,乱糟糟端出了门。老旦一头雾水,也不敢问,几位长官表情各异,里面定有隐情。
“她的男人,也就是我妹夫,上个月死在前线了。他是中尉连长,带全连死守一条街,他没有接到命令却下令撤退,回来路上牺牲了。因为抗命,没法给他追功,她心里不痛快,老旦你多包涵吧!”麻子团长说完,罕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防空警报又响了起来,楼道里的士兵跑去楼顶。长官们和老旦寒暄了几句,就离去了。麻子团长走出门口又独自回来,到老旦耳边说:“南边儿的广州陷落了,武汉已经被三面包围,我估计……要撤了,你们几个准备好撤退,我会有安排,这要保密……”
老旦惊愕地看着他,不知是这个消息吓着了他,还是麻子团长的态度吓着了他。
“我那个妹夫是了不起的,他们一个连只回来五个……”麻子团长说罢,叹了口气去了。老旦在床上欲言又止,他不太懂麻子团长的意思。
一周之后,眼见着乱了。医院院墙外人声鼎沸,车喇叭更是响个不停。院里的医生们都是跑着干活,每天出出进进的救护车也不见了踪影。据麻子护士讲,很多医生都卷起铺盖往后面跑了。鬼子的各式飞机天天晃悠着,除了扔炸弹,还撒下不少传单。城市外围的爆炸声更加激烈,如今几乎日夜不停。麻子妹和其他护士这几天像是有事,都出去运东西了,老旦终于找到机会溜下了床。兄弟七个混在这儿一周了,就没一个照面的?他们都受了多大的伤啊?麻子妹说昨天血液感染死了一个,却说不清是哪个,特护特护,成了特别监护,真和坐牢差不多。胡参谋给的烟丝转眼就被麻子妹锁在柜子里,说伤不好不许抽。烟锅成了摆设,每天挂在那儿勾着他,老旦真是宰了她的心都有。
老旦溜出楼道,拄着拐,高举着输液瓶子到处串门儿,找了一层也不见熟人,正费力要下楼时,同样举着瓶子东张西望的二子却走上来。二人一愣,哈哈大笑抱在一起。老旦本要骂他,见二子两只眼一只歪去半边,像颗血葡萄似的,左胳膊还扎着夹板儿,就知道他的苦了。
“眼睛咋整的?上飞机的时候你没事的?”老旦还是要问明白。
“嗨,那时候真没事,就是下飞机往岸上游的时候,水里落了一迫击炮,再睁开眼,这一只就歪了……没事,这也好,就和多长一只眼似的……”二子摸着老旦,又呵呵笑起来,“你个球的,每次就你看着血糊刺啦,每次也就你活得最全活儿,鬼子和你是亲戚啊?”
二人干脆就在楼梯上坐下。老旦一伸手,二子就从裆里掏出了香烟点上。老旦几口就抽完,赶忙再续了一根。二子说昨天死的那个是个闷头老宪兵,湖南人,一掌能拍碎砖头的狠家伙,却很少说话,名字他都不记得。上飞机时他肚子上挨了一枪,硬是不哼不哈地回来了,回来了也不张扬,到死也没说啥。老旦心下惶然,觉得在这乱七八糟的世道里,有什么人都不奇怪。
“这医院看得其实不紧,跑不跑?”二子又来了,老旦推了他一把,不应他这话茬。
“弟兄们都能动弹不?”他问。
“都活着,打不了仗,跑路还成。”
“俺不是这意思……”老旦欲言又止。
“那你啥球意思,哎对了,三楼还关着个鬼子军官,受伤了被咱俘虏的……”二子指着楼下说。
“鬼子还能被俘虏?”这事情超出了老旦的经验,别说军官,士兵也没见过什么愿意当俘虏的,除了那个倒霉的小泉纯黑二。
“俺说不清楚,这鬼子虽然不剖腹,却也可恶了,昨天一个医生给他看病,他吐在医生脸上了,我看见了,那口痰浓的……”二子做出恶心的样。
“狗日的,弄死他算了……”老旦恶狠狠道。
“卫兵看得严着呢。”
“想办法呗……”老旦不死心。二子挠着头,吧嗒着脚趾头。
“准备好,咱要走了。”老旦站起身来。
老旦恢复很快,也就越不老实,有机会就在医院里钻来钻去,幸存的弟兄都找齐了,还认识了个卫兵朱铜头,他是医院的二道贩子,找得来香烟和酒肉。大薛果然成了哑巴,舌头伸不出牙齿之外;陈玉茗啥事没有,就是整天皱个眉头,仿佛看谁都是鬼子;海涛一只耳朵永远能听到枪声,塞了棉花都没用;杨青山看见红色的圆东西就想吐白沫,看见一个打开的西瓜都犯恶心;梁七肚子被打穿,修好后每天要放几百个屁,活活一个毒气弹;再就是这个二子,左眼越来越歪,眼皮也扯去一边,老旦好久才适应了他,说话时只盯着他的右眼。弟兄们虽然还要养着,却都能动弹,他们时常凑一起抽烟聊天,说着每一次战斗的趣事。二子用偷来的药买通了朱铜头,拉着老旦到处闲逛。麻子妹和大多数还没走的医护人员都去支援前线,医院里便放了羊,众人乐得自在,将战场忘个干净。
隔壁抬来个上校团长,听说他的团死光了,这姓林的上校被炮弹炸了个结实,救回来人都散了。医生费了半天劲才收拾起露在外面的器官。摘了四根烂肋骨,锯了一条碎腿,割了半个胃,切去一个腰子,剪短了半米肠子,还揪走一片烧成焦炭的肺。七拼八凑,缝巴缝巴,打针输液十几天,这妖怪愣是没死,昨天还睁开眼了。老旦对此人充满敬意,上午趁麻子护士不在,就拄着拐钻进去,在上校身边静静坐下。林上校见老旦敬礼,对他报以微笑。老旦没事就帮他擦擦汗,举着报纸让他看会儿。麻子妹如今脾气见好,见他如此倒也不怪,只是让他别到处乱摸。这上校状况堪忧,心脏里还有取不出的弹片。
三楼的鬼子下了地,竟在卫兵的保护下坐在院井,不要脸地晒起太阳。伤兵们多是军官,气不打一处来,却近不得身,老旦气得伤口生疼。医生说这鬼子是重点保护对象,要用于交换国军高级将领。老旦等着麻子团长的消息,消息却迟迟不到。伤口长好了,心里却杂乱了,又被这鬼子一气,每天皱着眉抽烟。和弟兄们能天天见面,麻子妹也不再管他,他便觉得要收拾一下院子里那个王八蛋了。
这天鬼子又拄着拐出来了,两个卫兵别着手枪跟在后面。今天日头好,大家一个个多在走廊上晒着。鬼子在院子里咔哒咔哒走着——他竟然穿着一双木拖鞋。医院里本来人声嘈杂,渐渐就静下来,军官们不再聊天,都看着听着这个鬼子,木拖鞋的声音充满挑逗,每一个病房都冒出了火药味儿。
“鬼子,爷日你妈!”一个军官大叫道。
“把他关牢房里去!再在这里现眼,老子一拐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