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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没时间在这哭天抹泪了,把四喜留在村里,让乡亲们埋了吧。”军官冷着脸说。他走到袁白先生面前,恭敬地敬了军礼,说:“先生放心,我们也是无奈。您是晓得大义的,鬼子穷凶极恶,已经逼近了黄河,唉……不说了,粗鲁之处,还望您见谅,我们这位兄弟,还望老先生好好安葬。”
“定厚葬!”袁白拱手道,“既然就走,让后生们和家人道个别,还望军爷准许。”
“好,但要快些,今天我们必须赶回集结点。”军官说完就去了,他佝偻着腰,像没借到债的庄户人。
或因为这番变故,和女人孩子的告别,再无老旦想象中的悲戚。翠儿呆愣愣站在院里,摸着老旦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有根儿,给你爹倒碗酒来。”翠儿的声音带着哽咽。她将老旦的衣服脱去,先让他喝了口白酒,然后自己也含了口,端着碗往他身上喷着,喷完了又用干布帮他擦去。
“都到了这份上,不去也不行了,反正要去了,就别和别人那么没出息。我带着有根儿能过,不是还有这么多乡亲吗?不是还有袁白先生吗?你去打一打,没准立个功,整个模样回来给儿子看,花木兰还代父从过军呢,你一个大老爷们怕啥?俺听说俺家老爷爷就是个大将军,老家还挂着将军匾呢。”女人自己喝了口酒,把剩下的给老旦,对儿子说:“把你那红绳解下来。”
有根听不懂,翠儿不耐烦地解了他腰上的绳,然后一把扯掉了老旦的裤带绳。
“干啥你是?”老旦惊道。
“别动……”女人将红绳轻轻系在老旦那玩意之上,兜着两颗蛋打了个死结。“这是你娘给的,它在这些年家里都平安,是有些灵气的,就系在这里,不许解,只要没女人扯你,掉不了的。”说罢,女人双手捧了下他那东西,眼泪就在眶里打转了。老旦见翠儿如此,哇啦就哭出声来,想抱着女人温暖片刻。女人推开了他,含泪扇上来一巴掌。
“没用的,别哭!一会儿出去给俺像个爷们儿!”
女人和有根送他出来,女人又柔软下来,拉着他的衣角说:“俺爹说了,一看你的天门就知道你是个命大有福的,你去了别怕,小鬼子的枪子儿能打着你的还没运到河南呐!你不在,家里还少张嘴哩,俺没事儿就带娃儿回娘家去,你过半个年头不就回来了?鬼子打哪儿来长啥模样,你管他球的呢,打死几个就回来,这和去远边打个长工有啥不一样?打完了回来,咱日子照过……你可要自个儿多长两个心眼儿,别总和在炕上似的一宿猛干不会挪窝……”
乡亲们聚起来,在村口送着各自的娃。国军的卡车和绿豆苍蝇似的,发着绿光和刺鼻的怪味儿。老旦背着包袱和二子等人鱼贯上去,像赶进木笼挨刀的猪。乡亲们哭喊得一锅闹,只是不再往前凑。翠儿倒不难过了,看着老旦上了车回过头来,竟微笑着和他挥手了。汽车开动的时候,谢郭两族村民终于山崩地裂般哭了起来。老旦和后生们也哭起来,二子和他趴在车沿上,哭得鼻涕都流出来。那个油大麻子一手一个抓着他们的脖子,想是怕他们跳了车。坐在旁边的马烟锅鄙夷地躲开一支脚,朝车后吐去一口浓痰,拉下了厚厚的帆布。老旦歪着头看外边最后一眼,见翠儿的一双大手捂着她亲切的脸,汹涌的眼泪漫过五指,哗啦啦倾泻下来。
车厢里黑不见人,只因车的颠簸,使帆布和车厢的缝隙透进光来。汽车的轰鸣在黑暗里嚣张起来,老旦心里沉甸甸的,正不知要想些什么,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定是二子,两个时辰前还说要劈死自己的死对头。扭过脸看他,什么都看不到,老旦只知从此一路,这货便是自己的伙伴了。
“长官,咱们这是去哪儿?”里面一个后生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马烟锅说。
“日本鬼子在哪?”又一个问。
“他们已经打下了徐州,忙着烧杀呢,很快你们就见到了。和你们说啊,再不玩命打,那就完蛋了。鬼子来了,你们村儿要倒血霉的,定是人畜不留的,鬼子们可都是畜生做下的,烧光抢光不说,你们老婆可都得被糟蹋了,糟蹋了还要再被刺刀挑了,挑了没准还要被糟蹋一次……”油大麻子的声音就和油葫芦里发出来的一样。他描述的恐怖情形吓坏了车里的后生们,里面就有人又哭了。
“哭你妈了个逼!再哭把你砍了扔下去!”马烟锅怒骂道。他恶狠狠地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他的烟锅。浓呛的烟弥漫了车厢,不少人呛得咳嗽,老旦却略微放松,他喜欢这烟丝的味儿。
“你叫个啥?”马烟锅突然问他。
老旦想了半天才说:“村儿里都管俺叫老旦。”
几个老兵笑了。马烟锅却没有笑:“你爹咋给你起这球样的名字?”
“不是俺爹起的,是村里头人叫的,俺爹死得早。”
“岁数不大就敢叫老旦,亮出来给弟兄们看看!”油大麻子笑着插嘴。
马烟锅又问:“你那个娃多大了?”
“两岁了。”老旦低下头说。
“你这名字出奇,不过好记,到了部队肯定吃香!”马烟锅又说。
“大哥你叫个啥?”老旦仰头问他。马烟锅吧嗒吧嗒抽着烟锅,只对他眯了下眼,吐下一口湿乎乎的烟。
“小鬼子的女人都夹着裤裆往前蹭着走路,你个球晓得是咋回事么?嘿!据说鬼子那玩意儿太小,日本女人怕夹不住,就平常练这个架势走路。”李兔子和油大麻子等几个老兵聊起来。
“说啥个球哩?上次听关外边那后生子说的,一队日本兵在道上截了两个女子,按在地上就干。两个女子也没小鬼子劲儿大,也就眼一闭,心一横,算是将就了。可等到七八个鬼子完事了,这两个东北娘们还没起劲哩,说咋了你们东洋人的玩意还不如一根花生好使?”一个老兵在黑暗里说。
大家哄笑,老旦也想笑,却笑不出。
“别嚼些个没用的了,日到你家女人看你起不起劲?”马烟锅狠狠地说。
马烟锅的语气让老旦不寒而栗,那略为趴平的鼻梁下那张铁闸般硬挺的嘴,嘴角紧叼着烟锅,只一口就把烟锅抽到了底,浓浓的烟仿佛在他肚子里已转了无数转,才慢悠悠地飘出鼻孔。“关外边鬼子不晓得日过多少东北女子,日完了还拿刺刀挑了,现在鬼子到了徐州,说不定哪天就到你们家,日到你家炕头上去!还嚼个球你?”马烟锅恶狠狠侧过了脸。
“都废话少说,没事睡觉。”他敲灭了手里的烟锅。
老旦没有想到集结点竟离家如此之近,车才开了两天就看见大批的部队,闻到大片的血腥。板子村来的后生们被打散了分配了,老旦二子在一块儿。老旦所在的这支连队南腔北调,不知是从哪里退回来的队伍。马烟锅带着他的兵和这些新抓来的到这里报到,很快就让老旦等新兵去领装备。一个独眼军官塞给他一支粗里吧叽的大枪,又让他换上身脏得像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军服,背上把卷刃的大刀,就推去那边儿列队了。这些和死亡有关的物件让老旦胆颤不已,平常连杀鸡都得让女人来,如何干得了这掉脑袋的营生?
军服压根就没洗过,胸前的军队标志已经被一团黑糊糊的污渍遮住,污渍中间还有个枪眼儿。他用手指从枪眼捅着前胸,体会着那颗子弹钻进这倒霉鬼时的情景,头皮一阵发麻。老旦和二子的枪长短不一,子弹却一样。新兵们在集结处到处被轰来轰去,老旦见那边的人都在领大刀,也想去弄一把,却被油大麻子一脚踹走了,说你还想用大刀?你值那点铁钱么?又过了一阵,他听到这里的人们都管马烟锅叫排长。马烟锅身上揣得鼓鼓囊囊,都是那些人给他塞的好货。他让油大麻子、李兔子等人给大家安排吃饭,排队上了茅房,训练他们站起队伍,又赶着大家上车了。
车开得比昨天快。马烟锅照例坐在后面的板凳上,掀开帘子让李兔子教大家用枪。这是车队最后一辆,可以向后射击。老旦从李兔子那儿知道那是一把“汉阳造”,枪很沉,有的地方还生了锈,李兔子给抹了点油才滑润一些。第一次试射,一股力差点顶脱了老旦的肩膀,枪栓一拉,弹壳发着哨声飞出去,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车厢里。老兵们笑着南腔北调地骂他,连二子都在骂他。众人每人开了一枪,还没找到感觉,马烟锅却说不用再练了,会上子弹开枪就行了,有时间赶紧睡觉,说罢,他又把帆布拉下了。
车厢闷热,各种臭味交错着。老旦抱着那支大枪,看着马烟锅拿出一个奇怪的东西,等他弄到头顶了,才认出是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