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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战争-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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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烟锅低下头来,抽了好几口烟,他爱惜地摸着烟锅的杆儿,半天才抬头说:“头先儿在吴淞战役的时候,咱们师两千多人被鬼子的一个师团包围,逃不出去了。师长带着大家投降,本以为命可以保得住,可鬼子把咱们带到江边,说是训话,却架起机枪就打。师长上去和日本兵当头的理论,鬼子不哼不哈的,慢悠悠抽出刀,一刀就把师长的头砍了一半下去。两千多人,不少是咱们河南的弟兄呐……”

马烟锅停顿下来,喷出一口浓烈的烟,那烟粘糊糊地挂在空中,仿佛挂着血腥。这惨烈的故事压得众人透不过气来,老旦的手死死抠着胳膊,半天才觉得好疼。

“没死的就往江里游,鬼子机枪往江里扫射,江水都红了。俺和油大麻子等十几个兄弟游过了江,拣下一条命。今天又死了三个,车上一个,刚才一个,还有被你弄死的四喜……”马烟锅看向老旦,眼神里只有淡淡的凉。

老旦的脸红起来,他低下头一声不吭,又听马烟锅说:“这是命,四喜注定要死在那儿,死在你手上,你的命也是注定的,只是还不该死。麻子,回头把乔三儿的尸体弄回来,别和鬼子躺在一起。”

老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3连一百多个兄弟战死的地方。夜幕降临,一群乌鸦在上空徘徊着。阴风阵阵,霞光如血,燃烧的车辆和尸体随处可见,风中飘来阵阵橡胶和人肉的糊臭味。行将死去的伤兵那凄厉的哭号,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大地上蔓延,回荡着。

老旦恍如梦中。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是他打死也想不出来的,再可怕的噩梦和今天比,简直就是幸福了。这个钟点儿,原本正是一家三口吃完晚饭,可以用凉水舒爽地洗一把脸的时候。一伺给驴放上夜料,把熟睡的有根儿扔在炕角,再把门闸上,就可以和翠儿在炕上温存了。虽然才分别了几天,可女人身上的味道和粗愣愣的声音就让他如此地想念,仿佛已经分别了几年。不知不觉中,两行热辣辣的泪水就淌了下来,划过脸颊,渗进嘴角,带着浓浓的悲伤。

那一晚,老旦抱着枪辗转反侧,眼泪冲着他整个的夜……

第三章 没了男人的村庄

一个下午,板子村少了三十多个后生,村子像丢了拐杖的老人,软塌塌的没了生气。哭声隐隐,村巷里的猫狗卧在一起发呆,咬着彼此的尾巴。傍晚的炊烟和这生气一样零落,像一觉醒来就老迈了。夕阳沉甸甸地挂在远山一角,仿佛再叹口气就下去了。女人们因为孩子而强忍悲伤,燃烧的柴火熏疼她们红肿的眼。老人们罕见地扎着堆儿,在村口迈步流连不去,拄着各种树枝改来的拐杖,拧着同样凝重的眉头,望着远处渐垂的夜色,将小碎步走来走去,走一走就看一看,而每抬头一次,那夜便深了些,路就暗了些,失望便也多了些。驼背的小脚的站不住了,就坐在井边或是驴桩上,眨着随时会瞎去的眼,咂巴着瘪在岁月里的嘴,看着路的尽头融化在黑暗里,叹出口沉郁苍老的气。

然而,日子还得继续。老人们说起十多年前,那时也有大帅来抓兵,这个来了那个来,穿着奇怪的衣服,拖着不同的枪炮,有的还要带走一些俊俏的女人。这次却稍有不同,究竟哪里不同,老人们说不出个所以。女人们无心再问。反正男人们一走,便只能听天由命。在这偏僻的村庄活着,搞明白它作甚?它对庄稼的生长无益,对转圈的毛驴无助,对村口大槐树的生长和带子河的流动毫无影响。太阳照常下去,月亮依旧冰凉,牛羊依然会产下幼崽,孩子仍然会捕捉河边的麻雀。男人们走了,就走了;如果回来,就回来了。这是村庄的岁月,这是庄稼人世代的受活。

老旦坐的车在拉下后帘儿的刹那,翠儿大哭一场,觉得天塌地陷,坐在干巴巴的黄土陇上号啕。板子村最硬辣的女人都哭成这样,女人们就一个个呼天抢地了。她们的眼泪把这干旱的天弄得湿漉漉的,天上的云都多起来。袁白先生背着手,看着车队没在大地上,弹了弹满是土的长衫,向村里慢慢去了。鳖怪缓缓跟在后面,顺道扶起收敛了哭的翠儿,将愣呆呆的有根背上,搀着要送她回去。

“不急,让她们哭,日后憋在心里,庄稼都长不好……”袁白先生回头说。

但翠儿已经起来,她抢过有根,和鳖怪一起随袁白先生走着。老头时不时摸一下流血的前额,翠儿便上去说跟他回去,帮老先生料理一下。袁白先生应了,叹着气说:“天灾可避,人祸难逃。翠儿,你别太惊吓,老旦能回来的……”

没了老旦的院子像少了棵树,翠儿走来走去,总觉得空荡一块儿,前后左右都挨不着边儿。毛驴眨着漂亮的眼,焦躁的后花蹄儿弹着地,不给它放点儿东西拉,它就和丢了魂儿一样。翠儿从柴火房拿出半袋玉米,匀匀地洒在磨上。毛驴欢快地跑起来,晃着耳朵打着响鼻儿。不大的磨盘颤颤巍巍,磨出欢快的声响,像老旦嚼着刚腌好的咸菜。翠儿看着玉米粒儿消失在磨盘的孔上,对老旦的牵挂也掉了进去。老旦就是她每天拉着的磨盘,他没了,她就变成这孤独的毛驴,方晓得那原本周全的小天地,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有根在院里拉了泡屎,随手挑起一坨惊喜地看。翠儿忙抽了神,几个巴掌打了,急匆匆将他的手塞柴火灶里,屁股上也糊了一把灰。有根结巴着问爹去了哪里?因多数是他爹给收拾屎尿。翠儿被他说得眼圈一红,却笑道:“你爹出个远门儿,等你小子说话利索了,他就回来啦。”

翠儿当然有这期望。外面这场战争会打多久她不晓得,老旦会走得多远更无头绪。他会在有根长到多高时才能回来真是天晓得。肚子里说不定还有了一个呢,大雪下来的时候就能出来了。想到这儿,她忙给腰上填了条围布。暮色已经染红了房顶,鳖怪家那只奇怪的公鸡开始打鸣,它早晨从来不叫,袁白先生说它是错投鸡胎的夜猫子,到天黑便眼泪汪汪。翠儿被这鸡叫又撩哭了,因这时候老旦就该迈着大步子撞进门来,一边吆喝着她和有根儿,一边放下沉重的犁锄,用她早就备好的一盆水在院里洗着满是泥巴的脚。那盆水她不经意就又准备了,盆里几片桂树叶各自飘旋,谁也不听谁的。有根又跑到盆边,光着屁股蹲下,用一只小勺舀起水,浇着树下的蚂蚁窝。蚂蚁排着大队,急匆匆往洞口背着土坷垃和草棍,看来一场春雨会在夜里到来,雨过之后,地里的庄稼苗就会噌噌地上蹿了。

夜里先没来雨,只来了低低的南风。翠儿抱着睡去的有根,坐在凉嗖嗖的炕头,看着灯苗东摇西摆。她时而竖起鼻子着力吸着,想在南来的风里嗅到老旦的味道,却只嗅到悲伤的湿意和空空的辛酸。翠儿觉得自己正在变成枯水的老井,无法在这夜里再次哭泣。有根睡去的笑脸是她的药,炕头不会再有老旦放好的鞋,被窝里不会再有老旦放出的响屁,屋子里不会再有他微微的鼾声。翠儿放好有根,给他盖上薄被子,额头上亲了一下,又看着火苗发呆。她对独自入睡心存抗拒,怕就此躺下,也会在噩梦中流着汗醒来,或是在梦里哇哇大哭,追向载走老旦的汽车。风钻进门缝,发出呜呜的低响,从地面席卷上来,绕着灯口微弱的火苗。翠儿忙用手捂住它,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火苗的光从指缝里泄出,屋里登时斑驳起来,像蝴蝶在光晕里飞舞。这熟悉的屋里瞬间变得陌生,翠儿望着满屋,坐在炕沿上竟呆了。新来的小猫挤开门缝,抖着身子钻进来,像是淋了雨——这雨终于来了,谢家和郭家再不用去争抢井里的泥汤子。翠儿欣慰地看着它走过来。小猫看了看坐在那儿发愣的翠儿,似乎犹豫了下,才摇了摇尾巴蹿上炕来,在炕角转个身,懒洋洋地蜷成一团黑乎乎的绒球。

“袁白先生说了,他会回来的。”翠儿自言自语道。她松开捂着火苗的双手,屋里一下子就亮堂起来了。

少了男子的村庄,照样在清晨醒来。她听着喜鹊的叫声醒来,看见有根蹬着胖乎乎的腿,将窗户纸捅了个拳头大的洞,正流着口水、哼哼唧唧地看着外边。翠儿一把揪了回来,有根见她醒了,咧嘴就笑了。翠儿给他换了尿布,胡乱擦去一晚的屎尿,挽起头发就下炕去烧水。院子里湿乎乎的,翠儿放好的大盆竟满溢出来。她找出老旦炒好的面,加了点糖盛在碗里,在等水开后放着晾的光景,她突然有些坐不住,就把有根关在房里,脸也不洗就奔着村口去了。村口早站着好多人了,都是老人和女人,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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