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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备在坤泰宫了,一准儿是好几百样的摆上来,看着都饱了!”杜子溪有意伸出手轻轻搭在香墨执扇的肘上,低声道:“咱们就近找一个地方吧。”
顷、瑞、宗、英、宪五帝均以奢华腐糜著称,陆续于御苑新建亭台馆阁,历经五代的御苑已占地极广,离玉湖最近的是名为“日水熔金”的一处水榭,是宪帝为一名穆燕宠妃所筑。
穆燕盛产香料,为解宠妃的思乡之情,据传“日水熔金”的墙泥里的满添了薄荷、沉水、乳香和蜜腊,真假未必可知,但一进了屋子,莫名的香味就久久萦绕鼻息。
水榭外一条长廊宛如一条玛瑙红的带子漂浮缠绕入澄碧翡蓝的玉湖之中,廊口一带几近无形的澄碧轻绡帘子已都卷起,满廊下点着几十盏花式檐灯,琉璃灯罩的边沿上镶满穆燕的蓝玛瑙与蔷薇石,七彩通明。
因为穆燕妃盛宠时急病而死,“日水熔金”就总带了一层晦气,很少有人敢跨入此地。香墨也是第一次进,不想景致如此流丽惑人,眼光环顾四面,湖影灯色、飘摇光焰仿佛连心神都被攫了去,不发一语。
杜子溪也不在意,淡淡一笑。转身落座时,却对穆燕人惯用的玉石椅轻轻皱眉,道:“到底是晚秋,夜里总有些凉了。”
丽女官忙在椅上铺了剪毛貂裘,杜子溪才闲闲坐定下来,又微笑对香墨说:“刚才我见你也没吃什么,想必也饿了吧?”
香墨这才转身,扬唇一笑,仍不开口。
饭前杜子溪按例要先更衣,换了常衣,又有宫婢打水抹汗,重新上妆。
研磨细细的珍珠粉,指尖触上去,恍如丝绢润腻,冰凉,连匣子皆是百年的金丝楠木,价胜黄金。用上好的敬尧纯棉帕子沾起,却不是后晕胭脂,而是把胭脂膏研开,混在珍珠粉里抹匀在面上。
饶是加了这一抹血色,杜子溪那孤薄的身姿,在硕大如月的铜镜前,仿佛水中倒影,一触即碎。
香墨好半晌不言不语,杜子溪终于忍不住说道:“太后她老人家还真是提防的滴水不露,这样也能保住魏淑媛腹中的胎儿。”
见她已经开了话,香墨叹了一声才道:“娘娘今日太急躁了些。”
“你知道这个‘日水溶金’的故事吗?都道当日宪帝爷盛宠燕妃,到了今日已无人记得这穆燕妃宠冠一时,何等风光。所有人都说穆燕妃急病而死,又有几个记得,她死时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我还告诉你,就是因为她死了,才保住你妹妹的荣宠不衰。”
杜子溪的声音,如一阵风掠过耳畔。
香墨反手抱住自己肩膊,用力再用力。
十年光阴,她远在漠北,长日漫漫里无数次想过自己的妹妹,和婉温柔,极美的模样,全无尘垢。那是被困在牢笼内的她,唯一能掬住的一捧阳光。如今,就这么被猝不及防的撕裂,痛彻心扉。
往事流光逐影,好似在杜子溪的眼睫上沾了一层雾,万事皆模糊成了一团,眼眨了数眨,才轰然而过。她方轻笑一声,凉凉地说:“你若是还不懂,那我就把话说的再明白些。我若再不急,孩子就要落生了!你妹妹是不是人家的爪牙你心里清楚!她的手上不干净,我的手上不干净,你的手上到了今时今日还想干净?”
香墨泪流不出来,胸臆绞痛。开腔说话,唇瑟瑟战抖,声气却出奇的冷定:“生下来又如何?先帝五子,活下来的有几个?魏淑媛能一辈子都呆在太后那里?皇宫里的阴气重,小孩子命不硬些,是挨不过的。”
杜子溪这才柔软了神色,重重一叹,低声说:“跪了小半个时辰都不掉,若是个男孩,命也委实够硬了。人家都说命硬的孩子福气大的很。”
“这些事就用不着您担心了,我自会解决。”
香墨伫立许久,如石化一般的姿态。杜子溪只看见她无声轻笑,神色极尽欢欣,她声音愈低,眼中愈亮:“不过……我以为皇后娘娘您会担心另外的事情呢?”
窗外夜色幽暗,五色檐灯,映着窗棂,越显华丽。半掩窗下一株雪球菊花,开得雪山一般。而杜子溪的脸色犹盛雪色,却又掩不住那抹妖异潮红。
两人久久对视,沉默无语。
陡地,丽女官道:“娘娘,夫人,小食准备好了。”
杜子溪愣了一下,慢慢缓过了面色。
玉石案几上是银制的小暖锅来,盛着大半锅的鸡汤,几个浅浅的小碟子,里面盛着已去掉皮骨,薄如纸的鱼片。
待到杜子溪落座,侍候在一旁的宫婢才把鱼片下入锅中。
杜子溪亲自夹了一块到香墨的碟子中,道:“尝尝吧,秋天里吃菊花鱼片锅最滋补了。”
鱼片在鸡汤里烫熟后的滋味,本来已是够鲜的了,再加上菊花所透出来的那股清香,分外可口。
可香墨并没有胃口,勉强尝了一口,就笑了一笑,说:“不知是什么菊花,真清香。”
杜子溪抬头,微微一笑。
一边丽女官已呈上一个柳叶掐牙的竹篮,篮子里沥净的是一株菊花,每一瓣都是由浅至深的紫色,春深似海的娇艳,正是“丹凤朝阳”。
香墨定定望着,最终,目光转了回来。
而杜子溪实实盯住她,一瞬不瞬。
桌上的烛灼红烈烈,终是引了一只蛾子,钻进了窗纱,急急扑打在琉璃描花灯罩上,簌簌作响。
香墨垂下视线,看着铺陈在玉石桌上的织金桌巾,那样猩艳的红色,仿佛一团血脉脉而动,不知何时轰然扑出。
转
饭后,虽已知道皇帝今夜宿在何处,但杜子溪还是在“日水溶金”内补上了晚妆。
红烛明艳,她在镜前细描轻点,投下了盛妆堆云的影。
而香墨安静的坐在一旁。
半晌之后,杜子溪补了的胭脂的唇光润殷红,缓缓地,吐了声音:“我如何不担心,一患未除,又添新患。可是我担心也是毫无办法,只得求夫人了。”
说完杜子溪凑过身去,缓缓抓住香墨的手,仪态安恬如水,唯字里语气,坚决如铁
香墨望着她,无言以对,眼里有着奇异的哀凉。
天底下总有一条路,只能径直走下去。佛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而她们并非不是无法回头,可不论是为了家族,为了自己,或为了他,这辈子早就不会回头,注定要在权争恶斗的道路上走下去,斗死方休。
而她,已经成了杜子溪手掌心中的一枚子,自然知道可以抽身,但不能抽身。
杜子溪清楚明白,拿稳了这一点。这条路是她选的,她们注定捆绑着一同走下去,逃不脱升天。
香墨神色沉静难测,良久,微微叹息,缓缓道:“我明白。”
转身出了日水溶金,时正戌时过半,晚风微凉,朔风扑衣。水榭长廊城郊处,檐光摇曳迤逦,映得满地火树银花,在足下犹如踏焰而行。
她独自向着窅暗深处走去,除却自己的足音相伴,再无其他。
封荣第二天回钦勤殿时,已是午后时分,天刚下了一场细雨,愈渐寒凉的秋风吹得殿前梧桐树枯叶纷飞,两名名彩衣侍婢站在台阶上,将手中的帕子展开接着落叶顽耍。瞥见封荣,一个忙跪下行礼,另一个忙去便南值房跑去通传。跑的急了,素缎软底的绣鞋踏在枯叶上,连着裙裾的声音,‘嚓嚓’轻响。
只是片刻功夫,德保惶惶的迎了出来,跪礼说道:“奴才刚想着天气凉了,想给万岁爷送件斗篷过去,可巧儿万岁爷您就回来了。没冻着您吧?”
一面说,一面教小内侍取过鞋,换下湿靴。
封荣打了一个哈欠,不甚在意的说:“今儿你不是不当值,休息吗?怎么还在这里?”
德保一手揭起软帘,请封荣如内殿,眼角若有若无的往外殿一角扫去。封荣顺势看去,就一眼见一个侍婢蹲着煽炉子,浓浓一股药香。
封荣一愣,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德保故意拧起眉头,做出失措无助的模样,回禀道:“夫人在里面,昨夜受凉病了,连宫门都出不去了。”
“夫人“这个称谓,除了香墨已不做第二人想。封荣立刻回过头来,双目炯炯一闪,随机手足无措的紧张了起来,进了内殿。
窗外风声愈紧,吹窗棂咯咯有声,仿佛又一场秋雨即将来临。
内殿床上帐子垂着,外面又放一重海红帐幔,微露些湖色里帐,隐隐如涟漪垂下。封荣挥退了内侍,亲手轻轻的将帏帐一并揭开,见蜀锦的被子上合衣背睡着香墨,仍是那件天水碧绣魏紫丹凤朝阳的罗衫。
“香墨……”
封荣刚轻唤了一声,香墨猛地头也没回抽出了投下的玉枕,狠狠扔了过来。
封荣慌忙伸手一挡,避过了玉枕。
羊脂白玉雕成的枕,砸在如镜的金砖上遍地碎琼乱玉。
香墨扔的急了,扯下了发上一枚双股金钗,封荣到底没闪避过去,脸上已被划伤,极细的